大姐头这几天一直被关在房间里，除了小翠给她送饭，再没有人能进去看望一眼。

但幸好我和她只隔着一面墙，就算不能见面，她也能找我说说闲话。

我和大姐头说了租界里的官商来找麻烦的事情，借机敲打了她一番，劝她不要再那样冲动行事，万一伤到了人就连程堂主也不好保全她。

可大姐头摸错了重点，她小声答复我一句，接着又骂到了杨家和司令部的头上。

我拦不住她，只能想象出她现在是一副怎样火大的表情。

但越听，我的脑中却越是清晰。

大姐头骂的也不无道理，杨家和司令部如今是同盟，也因为各种原因和赤水堂产生过纠纷，虽然明面上还过得去，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笔烂账迟早要算清。

他们怂恿与赤水堂有仇的官商来闹事可能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若程堂主要认真处理，他们一定会出来做和事佬，趁机卖上赤水堂一个面子。

或者就是像现在这样，程堂主主动让步，用一点利益从众人手中保全大姐头，另外也不给杨家和司令部出面调解的机会。

如此一分析，我对杨家更是忌惮了些。

杨乔那天说的「等着」和杨义姗的「等着」完全不同，甚至都不是一个等级的报复。

赤水堂在江城的处境变得微妙，而杨家和司令部的联手却成了炙手可热的烫头，不乏会有人顺从利益选择倒戈。

我来到赤水堂也有五年之久，早已将这里视作第二个家，将程家人视为身边并无血缘的亲人。

我应该为赤水堂奉献更多，为大姐头的今后开出更宽广的道路。

大姐头喋喋不休了许久，像是累了突然停下，小声抱歉一句。

我才反应过来她是说在租界内开枪的事情。

顿时，我的脑中闪过杨乔的狼狈，他那晚行走得艰难，捂着肩下向我吐出恶语，他那时受到的创伤似乎就是枪伤。

于是问她：“大姐头，你是不是——”

我吞咽下喉咙，又噤了声，大姐头听到我喊她却没听到后话，出声问我。

她被关在房里这么久，却没有半点反省的意思，似乎是当做一场无人陪伴的假期度过。

想必也没有检讨自己开枪伤人有什么不对。

我是知晓她性子的，她向来敢怒敢言、敢为敢做，将「大姐头」这种作风贯彻到底。

其实，我心中也为杨乔的受伤多有暗喜。

可不该由大姐头出面将他打伤。

这一枪不止关乎到赤水堂和杨家的决裂暗仇，更是将赤水堂拖入了一片泥沼中。

但无论如何，我也会尽全力将它挽救出来的，为这事再批评一顿大姐头也多此一举，只要她能明白程堂主的用意就好。

我摇摇头，轻声回她：“你是不是觉得无聊，我给你说书怎么样？”

墙那边传来欣喜，大姐头将咒骂丢去了一边，似乎是搬来了椅子靠在墙上，静静等着我。

我也学她搬来张矮凳，随意抽了本书，侧靠在墙上缓声念着。

大约过去一周，我默认了和大姐头一起受罚，闭在房内哪都不去。

程堂主没有多说，让人来告知最近不用开课，等武申留洋之后再教大姐头也不迟。

我应下，不免有些担心程堂主是否要将大姐头禁闭到过年。

大姐头却无所谓，甚至反过来担心我：“云娘，你会不会觉得闷，要不让我哥带你出门逛逛？他总爱跑出去玩儿，肯定知道哪有乐子……”

说着说着，大姐头声音渐渐变小，我脑中都能想象出她垂头丧气的模样。

“不用，武申就快走了，任他多玩几天罢，有翟鸣陪着他没问题的。”我翻开手中的书页，随口开了个玩笑：“还是说，你觉得我烦了？”

对面一听这话，登时站起身子，椅脚往后拖出一道刺耳的长音，慌忙解释：“我当然没有！”

她说完，似乎觉得不够，又喊了一句：“我永远都不会觉得你烦！”

她这一声有些大，我怕招来程堂主骂她不安分，刚想站起来劝说，房门突然被叩响两声。

小翠应该是听到了大姐头的喊话，迟疑几秒推开门扇，略显尴尬地看着我，“云舒。”

我微愣，装作无事收起书本，问道：“怎么了？”

小翠眼神往墙边撇去一瞬，很快又转回来，轻手轻脚走到我面前，帖耳道：

“程堂主早晨就出门去了，福伯也不在，赤水堂外来了个客，之前也没有收到拜贴，我怕耽误事，想问要不要放小姐出来一会儿……”

我明白了缘由，问她：“来客是谁？”

小翠皱着眉头，支吾了会儿道：“是个小姑娘，身后还跟着几个穿黑衣的男人，看着架势很大。来了就说要见小姐，怎么劝都劝不走。”

她面露难色，看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客人纠缠得失了方寸。

但既然只是个小姑娘就好办，至少不太会和商会扯上关系，我大概能应付，于是拍上小翠的肩膀，安慰道：

“没事的，我先去看看。还是不要放程素水出来，万一被程堂主发现了更糟”我朝大姐头的房间投去一眼，“你帮我去送些点心到她房里吧。”

小翠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应下。

隔壁没再发出声响，我犹豫一会儿，还是告诉了大姐头要出门的事情，得她‘肯首’了才离开。

我回想着最近和赤水堂有来往的商客，却没有哪位能和「小姑娘」对得上号，不禁担心是否是杨乔找来挑事的人。

刚走下楼梯，我还没来得及往大门走去，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声不满。

“喂！你当本小姐是死的么？”

我顿下脚步，疑惑向大堂的屏风看去。

平日那把红榆木牛角椅从来都是只有程堂主能坐，如今上面却莅临一位身着洋服的少女，看着和大姐头岁数一般。

她模样姣好，说不上多么艳冶夺目，却有一副浑然天成的灵巧，即使是生气也带着天真稚气，并不让人觉得反感。

莫名之间，我觉得她有种和杨义姗类似的娇气劲儿，连打扮都有些相似，俱爱这些繁复华丽、装点极多的洋装。

自称「本小姐」的少女起身，大摇大摆地朝我走来，我站定在原地看向赤水堂门口，外头几个陌生的西装人士正直勾勾盯着堂内，看来是警惕得很。

“你们说的人呢？那个粗使丫环说帮我去叫人来了，程家的人呢？！”

她二话不说就冲我大声喊着，似乎我下一瞬说没有人她就能和我吵上一架。

我暗自感慨，为什么自己遇到的小姐都这样古怪。

杨义姗行为恶毒狠辣、大姐头作风洒脱奔放、这位小姐又言语刻薄傲慢……

我沉思没多久，向她解释：“小翠不是粗使丫环，她是赤水堂的人。”

少女一怔，眨巴眼睛小声说了句‘哦’，随即又像气红了脸，嚷嚷道：“谁管她是哪个！我要见的不是她也不是你，程素水人呢？！”

这回轮到我怔愣，问她：“你认识程素水？”

“哪当然，我们是朋友！”她叉腰。

大姐头从未和我提过她认识这样一位刁蛮的小姐，我推敲一番，怀疑她应该是和赤水堂有过来往的官商的眷属，曾与大姐头相识。

但她这咄咄逼人的模样让我生出些厌烦。

“程素水被关了禁闭，你想找她可以等程堂主将她放出来之后，还请提前递贴拜访……”我规规矩矩回她，可还没等说完就被打断。

少女火气十足，硬是要见到大姐头才肯罢休，我无奈，向她询问事端她也不肯明说。

“关、关你什么事儿，我才不要告诉你！反正不见到她我就不走！”少女怒瞪着我，一把抓着楼梯小柱不放。

小翠说得是，这小姑娘不好对付。

她能不顾阻拦就闯入进来坐着程堂主的椅子，背后的势力一定庞大，我再是厌烦也做不出将她驱赶出门的举动来。

而且，我总能从她的眼神中探出一股蹊跷的敌意，明明我和她是第一次见，不知道为什么仇视上我。

少女还在喊着让大姐头出来相见，登时，大门传来声响，武申和翟鸣碰巧这时游玩回来，见到吵闹的源头时不由一愣。

我感觉迎来了救世主，三两句将事情解释清楚，拉过还一脸懵懂的武申来应付，朝翟鸣打了个眼神后，不顾女孩气急败坏的呼喊自顾自跑上楼去。

一碰上房门，我马上闪身躲了进去，这般难缠的角色有大姐头一个就够了，再多的我难以应付。

从她的言行来看，我已经排除了她有生意上的要事商谈，必定是个蛮横不讲理、来找大姐头麻烦的小姑娘。

让武申和翟鸣两人对付下就好，我快被吵得头疼。

只是她的出现和对我莫名的敌意一样来的猝不及防，我缓了缓，轻轻敲了下靠近大姐头一侧的墙壁，等她来时问道：

“大姐头，你最近有惹上什么人吗？”我语气不免掺上了严肃，生怕会听到认可的回答。

只是等了一会儿，大姐头没有回话，我担心她是在装没听见，又着急询问一遍。

大姐头这才淡淡回我：“没有。”

我听后稍微松了口气，既然她说是没有那便没有吧，我还是相信比较好，省得给自己找顾虑。

我不知道武申和翟鸣是如何劝说的，居然真的将那位小姐劝走了。

可惜她的决心太过坚定，没过几日，我又听到了熟悉的吵闹声。

往后一段时间，少女几乎每天都会‘登门拜访’，‘邀请’着大姐头来见一面。

武申忙着出去游玩，对她的纠缠采取了「眼不见为净」的策略，带着翟鸣一道出门，躲到日落了才勉强回来。

所以这烂摊子又还给了我。

我不堪其扰，在某天程堂主回来后主动去找他，一五一十地将最近的闹事说出，又委婉提醒大姐头已经自省得深刻，总关着她怕是会闷出病来，恳求程堂主放她出门。

所幸程堂主已经在这段时间里摆平了大姐头惹出的祸事，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下罢了，大度挥手免了她的禁闭，最后还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

于是等大姐头满心欢喜地走出房门时，她第一眼见到的不是我和小翠，而是那位已经胡搅蛮缠了许久的少女。

大姐头的脸色用翻页来形容都算缓慢，几乎是肉眼不可察觉的转变。

少女洋洋得意，歪头笑着看她，吐出了一句我勉强能听懂的洋文：“Hel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