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姐头免了禁闭之后，她似乎比平常更加繁忙。
不过她做的许多事都过于大费周折。
例如武申想寻一本旧文带去留洋，她便埋头在书房里一整天，直到把最后一本都翻完时才说没有，气得武申骂骂咧咧跑去别处搜寻；
例如我的一片衣袖破了块指长的洞，她便翻箱倒柜找来针线，硬是拿去房间埋头苦补了两天才交给我，结果缝的歪七扭八，已经不见袖口。
大姐头的手指还被戳了几处针眼。
再就是福伯吩咐小翠出门采买些用品，这话不巧被大姐头听见，自告奋勇替小翠接下，一把夺去字条和钱袋出门置办。
只是这次出门之后，她就躲在房里哪儿也不肯去了。
我担心她是在外面受人欺负，于是带着枣糕去敲她的房门，问她为什么不愿出门。
大姐头恹恹地趴在床上，连盘子里的枣糕都没看一眼，闷声回我无碍。
可她的样子实在不是「无碍」。
我更担忧，坐在床边陪她，打算先从别的话题切入，“话说，双颐最近来的少，你们吵架了么？”
那天大姐头和少女见了面后如临大敌，连忙带着人就跑去后院儿里。
她们之后谈论了什么我并不知晓，只知道后来那位大小姐就来得少了，每次来时还是一如既往缠着大姐头不放。
看少女没有恶意，我渐渐放心，向大姐头询问了她的姓名，大姐头犹豫许久，说我唤她「双颐」就行，没告诉我姓。
只是不提还好，这一说又坏了事，大姐头从被子里抬头，一双秀眉皱得厉害，“我才不会和她吵架。”
我竟不知道大姐头能迁就别人到这种程度，不免对双颐另眼相看一番。
但后来我才知道，大姐头这段时日里的异常也和这位大有来头的双颐有关。
那日大姐头接过了小翠的活儿，原本是抱着「不在赤水堂就不会被人缠上」的想法出门的，却不想在路上就碰上了「会缠上自己的人」。
双颐一见大姐头，高兴得丢了手里的物件给下人，拉着她要一起去租界里新开的舞厅耍乐。
大姐头自然不肯，借口采买货物就要逃跑，却被双颐紧跟一路，直到徬晚才把这位祖宗甩走。
所以她那晚错过了晚饭，被程堂主又训话一通。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大姐头身边能有个同龄的玩伴，虽然她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接受。
我和她说了些附近街坊的趣事，勉强哄得她笑了一下，旁敲出来她并没有受人欺辱，可能只是微微的叛逆。
我看大姐头兴致不高，想着带她出门逛逛也被拒绝了，于是提议自己去帮她买些书来解闷。
大姐头张口想说什么，嚅嗫一会儿又咽下，叮嘱我早些回来。
我应下，和小翠打过招呼之后随意披了一件外套出门。
最近气温降得厉害，听路边的太太们说，今年的冬天都要比寻常更冷些，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对这种话我向来都是当个乐趣听，毕竟从前在杨家时防不住寒冬，而到了赤水堂又不用担心寒冬。
至于造孽就更不可说，老天爷若是要惩罚什么，何至于用寒气来降罪。
我走出赤水堂一段路，在一处街角时又见到了取酒楼的屋顶。
螺玉如今已不在，她也没有和我提过要去往何处。
我心中自疚，追根溯源，也是因为我她才会选择离开取酒楼的，即使她从前也有过离开的想法，但出于对姐儿们的不忍还是逼着自己留下。
可惜我那时惊悸不安，悔悟得太晚，没来得及好好和她道别。
我又想起了阿兰，不知道她被杨乔收买偷到信件之后又去了哪里，会不会已经得了自由，回到她原先的故乡去了……
她们两人如今都不再出现，真真正正地丢了踪迹。
姐儿们离去许多，仿佛从前热闹的取酒楼也丢了一半暗香，被隔壁如火如荼的梨园抢去了无数目光。
杨乔大概还在养伤，一时再没听到关于他的风声。
翟鸣也因为跟着武申出游没再与我交换什么消息。
我收回心思，顺着从前走过的小路来到书局，随意挑选了几本诙谐小说。
临走时余光探到了角落架子上的画集，想到从前大姐头给我带来的《山海经》，心血来潮捡了几本画页多的册子，一起付了钱。
若是以后大姐头真接手赤水堂，做些买卖字画的生意是不是也挺好？
一闪念，我感觉自己有些异想天开。
付完钱，我抱着书本准备回去，突然想起方才为大姐头送去的枣糕她没有吃，忧心她食欲不振，便转了路线，往南街经常光顾的糕点铺子寻去。
才到拐过街角，就看见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估计一时半会儿都等不到我，怕是等到之后该买的点心也被一抢而空了。
大姐头还叮嘱过要早些回去，我只好收回心思准备离开。
哪知这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傲慢：“啧，都滚开——把这些都给我打包了，一个都不准剩。”
我身子一顿，慢慢回头看去糕点铺前。
一身浮夸洋装的少女正颐指气使，不顾周遭客人的怨念，直直插队打包下了新出炉的所有点心。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眼中惊讶太甚，竟引得她朝这边看来。
双颐一见到我，先是瞪大了眼睛回忆着我，随后丢下身边大包小包的下人急哄哄朝我奔来。
脚下的裙摆一点儿都没拖住她的步伐，在和我距离一段的时候就开口询问：“素水呢？她为什么没跟你一起？”
原来她们已经好到互称名字了。
可大姐头不乐意出门，估计也不想被这位朋友打扰，我只好帮她寻了个理由：“她被程堂主带去江城外谈事，最近都不在赤水堂里。”
双颐眯起眼睛紧盯着我，左看右看，半信半疑，我抱着书册站定，神态自若任由她打量。
任她再怎么看也不可能从我眼中探出虚实，片刻后她终于泄气似的垂下手臂，撇嘴小声说道：“嘁，本来还想带她去画舫上玩玩的。”
听到「画舫」二字，我不由心神一颤，一瞬间收紧抱着书册的手，仔细端详面前的少女。
大姐头朝高楼开枪那天，确实有一位穿着和双颐类似洋装的女孩坐在栏边，只是那时离得远，我并未看清那人的面容，只能看出来她受了惊吓。
如果那两位男子谈论的人是旗家的小姐，那当时坐在楼上戏谑看着人群的少女也就是——
“你看够了没有！”
眼前的人发了火，朝我怒喝一声，很是不满我这般失礼。
我压下心头的震惊，愧笑着朝她道歉，实则心中正在盘算着如何实行计划。
旗双颐的出现当真是没费上我一点儿功夫，原先我还在策划如何接近旗家，就被老天爷甩来张馅饼。
这哪是太太们说的灾祸，分明是天大的喜事。
虽然我和她之间的第一印象都不太完美，但只要我接下来不出差错就好。
我装作没有见识，惊奇问：“画舫？”
旗双颐‘哼’笑一声，斜眼鄙夷道：“像你这样的下人肯定没见过，那可是我爹为了给我庆生，专门从松江那边打造了运来的。”
“……”我没打断她。
这画舫我可不止去过，还差点在上面砸死了人。
大姐头曾说是用藏品去换来的船票，具体是跟旗家谁交换的我却不清楚。
我一边应和着旗双颐的话，打着恭维试探她是否曾在旗家见过某样珍藏。
旗双颐十分享受景仰，卷起一撮前发，炫耀着旗家珍藏的藏品和家财，倒是和他人口中的「大财主」对接上了八九分。
但她并没有炫耀哪些藏品是从大姐头手中换来的，想必大姐头曾经带着东西去交易时对接的也不是旗双颐。
这下我就更有把握了。
面前的少女夸夸其谈，因着我一时的思考没有附和话语便扫了兴：“跟你说了也没用……素水回来的话记得让她来找我，我可专门为了她才包下这堆糕点的，啧。”
闻言，我将心思打了个转。
猜想可能是之前大姐头帮小翠买东西时经过了这里，刚好被旗双颐发现，于是投其所好想要包下整个店铺的糕点去讨她开心。
可惜大姐头最爱吃的并不是这些，但我却可以拿这一手去讨来些好处。
旗双颐作势要走，我慢悠悠开口：“旗小姐出身富商巨贾，必是千伶百俐、敏锐聪颖，不知道愿不愿意和我做一笔交易？”
她听完，微微偏过身子抬起下巴，讥笑出声：“你？你能拿什么来跟我交易，怕是连金子都没摸过吧？”
我微微摇头：“黄金这样的贵物我的确没有摸过。”我一转话头：“但是，我却可以用其他的东西来做筹码。”
旗双颐摆了摆手，语气随意：“说说看？”
我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推演着可能的后果，又暗暗对大姐头说了一声抱歉。
“旗小姐是想和程素水打好关系的吧，我可以告知一些她的事情给你，就像——程素水究竟爱吃哪家的点心。”我温和一笑。
其实，我未尝不能看出来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大多时候都像曾经的大姐头缠着我一样，旗双颐也在缠着大姐头。
可旗家在江城是比赤水堂还要富阔的商户，如果能让大姐头和对我一样与旗双颐打好关系，赤水堂再与旗家明面上达成商贸，那些暗中仇视着赤水堂的人也就不敢嚣张了，杨乔短时间内也不敢冒然行动。
所以……我只是舍小保大而已。
如果能舍去的是我自己当然更好，但旗双颐明显对我是仇视大于好奇。
再者，我其实也有想过，大姐头和旗双颐两人年龄相仿，均是活泼好动的类型，等大姐头再长大一些，应该就不会赖在我身边了。
为她找一个伙伴、为赤水堂找一个同盟，都是现在的我力所能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