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知大姐头想要问我的话不止这些,但她在听到我的回答后展露笑颜,像是已经将那些还未脱出口的不愉快一扫而尽,再不想被别的琐事扰乱心情。
我也不想再深挖下去。
大姐头带着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路闲聊,她的心情都还不错。
我想到刚才路过的码头,说起来,「安」我也许久未见,可刚刚停靠在岸边的船只并没有她的,也未见那位穿皮衣的领头人。
如果她真的回了家族,下次再见不知会是何时。
不知不觉,我和大姐头走到了一片广场,中间一座巨型喷泉在阳光下吐露出流水,如撕裂的帛锦般光彩溢目。
靠近后,我看见水池底部铺着许多深深浅浅的斑点,再仔细一瞧居然都是钱币。
大姐头向我解释,洋人们大多信奉宗教和天神,租界里就有不少教堂,来这里投钱可能只是为了忏悔。
我问道:“不会有人想去捞起来吗?”
大姐头耸耸肩膀,回答:“能住在这的人也不差那么点儿钱。而且,这里其实是有人看守的。”
我扫视一圈,这附近的巡查确实很多,突然想起程堂主叮嘱过的话,让我们出门小心。
“要不,我们回去吧?”我看了眼天色,虽然还早,可保不准什么时候程堂主就已经回到赤水堂了,若是发现大姐头带我出门怕是免不了一顿教训。
大姐头无畏得很,拉着我继续往里走,一边说着:“怕什么,我可是带了——咳、咳我是说,我可是算好时间了的,我爹还得过会儿才能回来。”
她这话转得生硬,我不免多打量了几眼,大姐头神色不太正常,手心似乎都出了层汗。
我没有反对,跟着她又闲逛了会儿。
许是这段时间运动得太少,我又和她走上不久就发觉双腿有些酸痛,但这趟出门实在难得,我不想扫兴。
没过多久,大姐头领我到了一处街道,这里貌似是租界的主街,不少人围聚在一栋西洋样式的高楼前,熙熙攘攘高声喧闹。
我粗略一扫,发现人群多是些青年男子,他们接踵交耳,指点着一块儿公告牌上的内容。
人堆里挤出两位男子,似乎是刚看完告示,一人眉头紧皱着,不知道在考量什么。
“……这可稀罕,要不你去试试?”
“我可不敢高攀,那可是旗商头儿,我家……”
“你怎得这般畏手畏脚,你想想,要是那位小姐真看上你了,你们家不就一步登天了?”
“有是有理,那……”那人似乎真是在思考要不要出卖色相。
“这找赘的机会可不多啊。”另一人不停撺掇着同伴。
我和大姐头本来还好奇,一听是招赘,大姐头瞬间垮下脸,带着我远离几步,不屑道:
“我还当是哪儿又开了间新的铺子,结果搞了半天是这名堂,不上门说媒反而贴着告示找赘,旗家老头儿真够潮的。”
“……”我也是觉得新奇。
大姐头抬眼思索了会儿,忽地提议:“云娘,我们去大公馆那边买些糕点带回去。”
我才答应,她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我离开。
那两位男子靠在一旁路灯边,还在讨论着刚才看见的招赘告示。
“入赘不成,你和旗家打个关系,把那画舫收购了卖去别处赚一通还债啊!我听说这画舫曾经可是死过人的……”
听到这话,我顿时停下脚步,连大姐头都被我一绊刹住了步伐,回头疑惑看着我,“云娘,怎么了?”
我握紧大姐头的手,生怕她带着我走远,问道:“大姐头,旗家是做什么的?”
她听后微愣,纠结一会儿才开口。
“旗……做的生意挺多,反正只要哪赚钱就往哪凑,你别和他们扯上关系。”她敷衍介绍,似是并不怎么喜欢旗家。
在听到「画舫」二字时,我无意间想起了曾暗自对大姐头发过的誓言。
如果不是偶然路过,我几乎就要将这许诺抛之脑后忘得干净。
自从除掉杨世安和杨义姗后,我好似整个人都沉浸在复仇的思虑中,对大姐头忽视得太过。
可我却忘了,间接将我带来赤水堂的是她、用自己的收藏换来船票给我的也是她、甚至在得到娘的信件后,将我送回赤水堂的还是她。
我对那些不堪的杂事关注太多,居然连曾经的承诺都忘了。
大姐头见我没说话,捉着我的手腕晃了晃,轻唤我一声。
我回神,才发现自己盯着她看了许久,大姐头略显窘促,道:“云娘,我……”
“大姐头,赤水堂和旗家也有来往的是吗?”我急切问她。
一个阴险的想法慢慢从我脑海中浮现,如果能顺利和旗家的人结识,那我就有办法要回曾经大姐头送去的藏品了。
我会补偿她的,会将大姐头因为我失去的东西全部赎回来。
可大姐头不知道我的用心,她微微抬起下巴,眼神在头顶的高楼上游移不定,面露难色:“是吧……这个我路上和你说也行。”
“我们还是快走吧,不然一会儿都买不上新的枣糕。”大姐头握紧手腕,试探拉着我往前走去。
我想了想,总归已经寻到了办法,在这里逗留也不会比从大姐头口中得到的线索更多,于是跟着她迈步离开。
只是我才踏出一步,人群中突然传来和之前不大一样的躁动,某个声音朝这边大喊:“当心啊——”
我刚想回头看去,面前着急离开的人儿迅速转过身来靠近,一通慌乱间,我感觉双眼蒙下漆黑,脸颊埋入了一片颈窝之中。
“砰!!!”
一声巨响在我头顶炸开,我被吓得一颤,心都像是停了一拍,不自觉地抱紧了大姐头。
这一枪响在周遭本就繁闹的环境中格外突兀,人群惊叫出声,隐约听到孩童的哭喊和瓷片落地的清脆。
行人四散奔逃,带着嘈杂远离,我颤抖着睁开眼睛,小心偏过头往街边看去。
路面上丢弃的货物和散落的纸页混杂一片,有人在逃跑时不小心撞翻了街边的垃圾箱,整条街道更显得杂乱无章。
狭窄的弄巷边还有人着急往里头躲藏,不时有正在逃跑的大胆人士回头朝这边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
我顿时一惊,懊恼自己没有及时拉着大姐头逃跑,连忙从她怀里挣扎出来,抓起她的手就要往街头跑去。
“大姐头,快走——”
我着急喊着,却根本拉不动她一毫一厘。
心急之下,我忍不住回头,一句即将脱口的骂声突地哽在咽喉。
一支黑色的手枪被人高高举起,在阳光下镀着一圈银灰的锃亮,枪口处正冒着淡淡白烟,被风一吹几乎为不可见。
我瞪大了双眼,缓缓向下看去。
握着手枪的暴徒不是别人,正是大姐头。
一股莫名的冰冷从我和她牵着的手掌蔓延而上,遍布全身,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像是所有思绪都跟随那颗炽灼的子弹崩离。
“……大姐头?”我想喊她,喉咙却干紧得发不出声儿,完全被惊恐遏下。
大姐头手中高举的枪支没有放下,漆黑的枪口正对着偏出高楼外不远的地方。
告示栏边,一盏牡丹瓷碟化作无数细小的碎片散落一地,被子弹击裂支离破碎。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伤到人,顿时害怕地清醒过来,逼迫自己去阻拦,试图拉下她高举着的手臂,高声唤她:“大姐头!”
她面色阴沉至极,眸中愠怒翻腾,如猎鹰一般紧盯着高楼上方,身子紧绷着,右臂即使被我劝阻着也没有泄力丝毫。
我急切万分,匆匆撇了一眼大姐头紧盯着的高处。
高楼边的栏杆内桌椅倾翻,一个身着洋服少女正坐在地上,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从她不住颤抖的身子就知道她定是满脸惊惶,显然是被这突然的枪声吓了个魂飞胆裂。
我不知该如何,只能一句又一句地劝着大姐头收起手枪。
眼前人像是终于听见了我的劝言,缓缓落下胳膊,动作利落地收回枪支,扫视上周围一圈,眼神似是警告。
一旁还有不少没反应过来的人群,他们全都缩着身子躲在墙角,对视上视线时吓得哆嗦。
大姐头一把拉过我的手带着我转身,我踉跄一步跟上。
她脚步未停,又回头朝高楼上瞪去一眼,压抑着的怒火带我离开现场。
我和大姐头没去大公馆旁买枣糕,直直回到了赤水堂。
一路上,我又是担忧又是惧怕,脑中不住想着怎样为大姐头开脱,差点撞上路边的电杆。
但相比起我,大姐头貌似就轻松许多,还因着我不看路打趣几句。
即使我们加快了脚步,却还是没能赶在程堂主回来之前到达。
刚一进门,程堂主就已经在大堂里等着了,他面色如常,听到声响后眼皮轻掀,眼中却藏着和平静完全相反的盛怒。
大姐头当街开枪的事情,已经被他知晓了。
程堂主将大姐头关进房间,下令禁闭思过。
我被口头训话几句,罚了些月钱,但这些和大姐头挨上的处罚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没过多久,租界内的巡查就找上门来,说了一通听不懂的官腔,最后明里暗里是要把大姐头捉去问话。
程堂主自然是能看出来这些人的目的:问话是假,来找麻烦才是真。
租界内因洋人和赤水堂发生纠纷的官商众多,平日大家勉强维持着和平,这下难得被他们发现了一处破绽,自然是要举力煽火。
大姐头当街闹出了这样一通祸事,明面上定是要被带去处理的,只是在程堂主的一番周旋下免了问责,穿上了他人精心挑选的小鞋。
我才知道程堂主关大姐头禁闭是为了保下她,自己和赤水堂顶起了来自官商的刁难。
我实在过意不去,毕竟大姐头是为了护我才开枪的,虽然只是打碎一盏碗口大的瓷碟而已;只是私自从赤水堂带出枪支而已;只是在大街上开枪吓到了人群而已——
……罢了,关几天也好。
弹匣
第74章 愁千片(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