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头送来的汤药一天比一天更苦，那包蜜饯没过多久就被我吃完了。

之后大姐头再来时又给我塞来几包，见她脸色古怪，我不由询问。

“外面出事了吗？”

她摇摇头，解释：“不是，是我爹说江城周边一片不大安宁，许多官兵在街上巡查抓人，让我们出门小心。”

我打开蜜饯盒子，闻到甜味后心情舒缓了不少，但听到大姐头的话时又不免担忧上。

“那天杨乔的话……”我喃喃出声。

那天，杨乔留下一句讥讽后就逃走了，是我拦下了大姐头没有让她去追杀，他说——

「你们不会好过太久。」

杨乔隐藏得太深，杨家和司令部暗中的动向也难以查明，光靠我自己肯定是没有办法知晓的。

而翟鸣手中必定有消息，可他却不愿意告知。我不清楚是因为他的消息还不够准确，还是说牵扯到的人物太多需要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杨乔那时受到的伤比较严重，如今应该和我一样卧床休息中，至少这段时间里我不用戒备。

他当时说，被大姐头害成这样……

思及至此，我朝大姐头看去一眼，想不通她是如何将杨乔伤成那样的。

大姐头正趴在我的床边看书，为了不挤到她，我又往床里挪去了些，有时她闲散了还会和以前一样在我这里睡个午觉。

大概是不满我提起杨乔，大姐头翻过一边身子撇撇嘴，道：“管他那么多，有我在，他还能伤到你不成？”

大姐头旦旦信誓，貌似是为了证实诺言，她再来房间闲聊的时间都变少了，我向小翠打听，才知道她是又跑去后院儿里和翟鸣对练起来了。

程堂主因为周边的动乱，又领着手下的人出了赤水堂，近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回来，

大姐头最近说闲也闲，说不闲也不闲。程堂主不在，这赤水堂基本由她管了一半，剩下一半在福伯手中。

但福伯年事已高，只能打理好赤水堂内的事物，商会里的小事还是由大姐头去办，大事便写信等着程堂主定夺。

过去一周，我耐不住整日躺在床上，趁着小翠不在去了后院儿看她们练武。

到了之后没有发现武申的身影，他先前因为要被送去留洋闷闷不乐，正要趁着还没离开江城多出去游玩一番。

下午日头正大，树荫斑驳洒下，武习师傅正站在一边，不住为院儿中两个对峙着的身影拍手。

大姐头和翟鸣各持一棍，虽然只是切磋，但又不经意间都透露着凌厉的攻势。

棍棒相接发出‘砰’的震响，犹如金石相击，每一下都带着不容小觑的力道，仿佛要将后院掀翻。

师傅看得认真，在二人厮打不分胜负时又各自指点几句，随后开始新一轮的切磋。

我静静靠在檐柱边，虽然摸不清他们的招式，但略有感悟。

翟鸣曾说过，有人对赤水堂虎视眈眈，杨家和司令部还联合了其他势力，虽然不知道是否都会和赤水堂敌对，但事先预防总归没错。

赤水堂内的人都是有功夫傍身的，再不济也是铜筋铁骨，不至于在危险时保不住性命。

但我却手无缚鸡之力，最有力气的时候也就是谋害杨义姗那会儿，可她也不过是个养在深闺的小姐，实在没有可比性。

怕真有一日，身边的人出了祸端我只能拖后腿，连一点力都出不上。

我看着院儿中二人打斗，身形交错目不暇接，暗自决定也和大姐头学上些武艺。

回到房间后，我拿出纸张提前备好课业，等大姐头晚上来时和她说出意图。

大姐头听后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还问我是受了什么刺激。

我自然不能告知是为了预防哪天遭人陷害，只说是为了锻炼身体，免得再生病，喝那劳什子的苦药。

大姐头半信半疑，但还是答应下来。

本以为这样就成功了一半，但没想到我的身体实在经不住锻炼的累活儿，连将那木棍举起都费力。

大姐头担心我受伤，便换了法子，让我和她一起学拳。

结果不知是不是气温升得太快，我从马步站起时眼前一片花白，随后栽倒在地面上，手腕也被烫破了一块儿。

这下大姐头彻底断了让我学武的路，还说在身子养好之前课也甭上了，厉声吩咐小翠将我看着，不准我跟来偷学。

小翠将这话看做‘圣旨’，不管我如何哄骗都不松口，连生气也无法，估计在她们两个眼里，我和只「会说谎的瓷人」没有区别。

我又回到了整日窝在房中的日子。

大姐头知晓我无聊，经常从外面寻些新奇的物件送来，可还是挡不住我情绪日渐低落。

即是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心有埋怨，也为终日困在赤水堂没办法出去打探杨家消息而苦恼。

暑气渐消，秋凉覆下，程堂主让人送来信件，告知周边安定，不过几日就能带人返回。

大姐头将消息告诉我时，我心中欢欣，打起精神做出喜色：“那当然好，得让人准备着一桌好菜等堂主回来。”

我这样说着，大姐头刚才还快意着的表情慢慢沉了下来，不知为何，我勉强翘起的嘴角也跟着松下，迟疑问道：“怎么了？”

大姐头微垂下眼，轻声问我：“云娘，你是不是不高兴。”

我微诧，很快装作无事，解释道：“程堂主平安回来，我自然高兴。”

她缓缓摇头，眼神复杂看了我一眼，再没说什么，自顾自地离开了房间。

程堂主回来当日，大姐头让人将赤水堂好好布置了一番，也停了和翟鸣的练武。

武申知道他爹要回来的消息后也没再出门，老实在房间里等着。

小翠被大姐头支走了去买糕点，我一如往常留在房间里看书，但看了半天也只看进去一页。

没过多久，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我抬眼看去，发现大姐头正小心翼翼往里偷看。

我疑惑，问她是不是程堂主回来了。

她不答，走过来捉住我的手腕就把我往外带去。

我稍愣了会儿，发现她是带着我往赤水堂大门走，才知道她是要带我出门，消沉许久的心情顿时冒出一颗嫩芽。

江城入了秋，宽阔街道上人头攒动，或行色匆忙，或优游自在。

最近城中贵妇名媛的打扮越来越华丽，深受租界内洋人的服饰影响，大约随意一撇就能发现几位，这模样在人群中格外抢眼。

我猜想大姐头应该是喜欢这种服饰的，只是她都是买来给别人穿，自己却不套。

我不自觉多看去几眼，突然被大姐头猛地一拉，拐过了这处街角再看不见。

她面上隐约不满，却还装作若无其事。

我顿时想起，那晚她收到了杨乔的信件之后也是类似这般模样，心中憋着火气不肯发作。

这才想起原来我还有疑惑没有解开。杨乔在信中写了什么、大姐头想要问我的话又是什么？

刚才的转身改变了路线，我也不知这是要去哪，等大姐头带着我走出去一段路后才问道：“大姐头，那天你让我等你回来，是想问我什么？”

大姐头脚步一顿，不高兴撇我一眼，又接着往前走去，“我让你等着，你不还是跑出去了么。”

我讨好一笑，可惜只能笑给她的后脑勺看，温声道歉：“是我太心急了。所以你想问我什么呢？”

我尽量说得平静，不显露出心虚。

可能是因为我做的亏心事实在太多，一颗刚冒芽的心在胸腔中砰砰乱跳，似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保不准下一秒就会被人发现作祟。

大姐头没有回头，沉默带着我一直走着。

直到面前一片开阔，我才发现到了码头，这里的摊贩更多，来来往往的车辆挤进人流，充斥着商贩和车夫的推嚷。

周边的吵闹怂恿着我，心中疑惑几乎要从后喉头溢出嘴唇。

如果第三次的询问还是等不到结果，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开口了，只怕……她的回答也不是我想听到的。

大姐头带我沿着租界边缘徘徊，我刚张开口准备问出声，就被她有预感似的打断。

“为什么要骗我？”大姐头放慢了步子，偏过头看着我，微微蹙起的眉头下是一双略带幽怨的眼神。

我握紧了另一只手，问道：“我骗了你什么？”

大姐头听后犹豫了会儿，估计没想到我会死皮赖脸地不承认，轻叹一声似有抱怨：“你的生日是二十四号，为什么不告诉我？”

胸口处慌乱不安的心突然偃息，像是经历了一场即将濒临真相的角逐，最终却被一片秋叶阻拦下势头。

我喘上一口气，讪笑回答：“我不用过什么生日，再说和你一天不好吗？”

大姐头仔细盯着我，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哄我才说是同一天的，但是明明就是——”

是收到信后的第二天。是我昏迷的时候。

她缓缓垂下头，呢喃自语：“我错过了，还错过了好多。”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生日是这般重要的事情，这一天对于我来说是难忘的，也是想从记忆中彻底抹去的。

曾在杨家时，杨载昌会为家人的生日在大院儿里举办宴席，邀请各位亲朋商友一聚，我只能听着鼓乐默默抄写着眼前的书册。

在赤水堂时，程堂主不喜大肆铺张，却也会在大姐头和武申的生日时备上一桌好菜，送去他们期盼已久的礼物。

对我也是一样。

“云娘。”大姐头轻声唤我，神色坚定：“我哥明年就走了，以后还有我在，我会给你庆生。”

我默默看着前路，这条街道像是走不到尽头，无数行人从我旁边经过，留下刺鼻的烟草，不久又被一股蛮横的熏香挥散。

大姐头紧握着的右手渐渐乏力，即将挣脱的前一刻，我点了点头，和她一般轻声回答：“好。”

某水心路：委屈但不说可实在忍不住了还是得说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