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什么了吗?”他不动如山,坐在椅子上问我。
我对自己的猜测有九成把握,毫不客气得向他挑明。
翟鸣似乎并不意外,收回撑在桌边的胳膊,翘起二郎腿回我:“是,杨乔就是我找的人。”
他停顿片刻,改了话:“或者说,是我们两个找上的彼此。”
我拧紧了眉头,问道:“你们是怎么……”
翟鸣一手敲击着桌面,向我道出了许久之前和杨乔的相遇。
程堂主将他接来赤水堂时他就盯上了我,暗中知晓了我的计划,于是在十五日那晚比我更早一步登上了画舫,至于船票自然是从司令部拿到的了。
他躲在暗处,将包厢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我砸晕杨世安后并没有过多检查,叮嘱阿兰几句就离开了。翟鸣笑我愚蠢,正准备现身去补刀,将杨世安彻底杀死。
这时,门扇被人推开,杨乔不紧不慢走进包厢,见到一片狼藉时也并未吃惊,翟鸣按兵不动,决定躲在暗处紧盯包厢里的动静。
杨乔撇了一眼蜷缩在角落的阿兰,走到杨世安身边伸脚踹了他一下,见他完全晕厥哼笑出声,又扭头去看阿兰。
阿兰并不知晓这是什么人,杨乔步步逼近,她紧靠后背无处可躲,似乎要失控惊叫出声。
杨乔在她面前几步停下,蹲下身子从和她说了几句话,翟鸣并未听清,只见阿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杨乔又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伸出手递在阿兰面前。
阿兰整个人如遭雷击,呆愣看着杨乔手中的物件,突然一把夺去捂在胸前,额头磕在地面失声痛哭,杨乔站起身远离,静静看着阿兰崩溃。
翟鸣知道取酒楼的背后是杨家,所以杨乔想要调查阿兰也容易,必然是已经找到了阿兰的家人,用亲人的物件要挟阿兰为自己办事。
等阿兰彻底清醒后,并没有犹豫太久就答应了杨乔的话,杨乔朝她满意点头,随后回去杨世安身边,嫌弃打量一番后——将杨世安在一阵烟花的轰鸣中丢出窗口,又为阿兰编造了一通谎言。
翟鸣没有出声,默默将一切尽收眼底。
……
翟鸣说到这里,似乎是在打量我的反应。
可惜让他失望了,我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言行。
我遭遇到的背叛不止这一次,更何况我和他不过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就算他哪天撕破脸再割我一刀都有可能。
我垂下头,回忆着之后发生的事情。
阿兰回到了取酒楼,她用杨乔的一番说辞成功骗下了我,而关于杨世安的所有也一定被也杨乔处理得干净,所以没有人怀疑到我头上。
所以,阿兰才会在我要给她找家人送回去时反抗,因为她怕离开之后不能完成命令;才会想从庭院里搬进阁楼,好靠近螺玉和有娘遗物的房间打探;才会在螺玉熬药给她时泣不成声、连连抱歉……
因为她是真的对不起我,对不起螺玉。
我暗暗感慨,原来自己的好心都是白费。
阿兰早在那晚就恢复记忆了,只是迫于杨乔的威胁才决定留在取酒楼里,潜伏在我和螺玉身边。
我方才还觉得她无辜,现在却说不出对她是怎样的看法,只能当做一切已经过去。
从螺玉口中得知到的消息已经让我再没精力去怨恨什么。
背叛就背叛了罢,只当我是偿还了对她的用心不良。
我问道:“后来呢,你们是怎么达成合作的。”
翟鸣换了一边腿翘起,淡然道:“就像我一开始没打算跟你联手一样,也并未打算和他结识。”
“不过——”他拖长了声音,眼中闪过狡黠。
翟鸣在得知我接受了独自杀死杨义姗后去买毒,这期间他也发现了杨乔的踪迹,显然和他一样是在跟踪我。
在我找上「安」时,杨乔和翟鸣都已经知道了我的计划,他们心知肚明彼此的存在,只是并没有正式见过面而已。
杨义姗订婚宴那天,我心急注射完药物就离开了,翟鸣在高处静候着,果然没多久,杨乔就出现在了暗角里。
他随意将杨义姗整理一番,拿出早早准备好的解释让招待们将她送去酒店房间,自己站定在石墙旁看着残留下的血迹。
“……所以,你改变了主意吗?”我问他。
翟鸣语气随意:“我只是觉得,把他留到最后再杀也不错。”他放下腿,伸出一根手指比划着,“杨载昌才是最该死的。”
我握紧拳头,没有认可他的话。
二人的正式见面是杨乔先提出的,他早早发现了暗中观察的翟鸣,笑着喊他一叙。
翟鸣没再躲藏,和他达成了联手,也仅仅是用自身的消息互相交换而已。他没闲心去了解杨乔背后的原因,只猜测他是为了杨家的家产。
杨义姗后来被注射的药物是杨乔从洋人手中拿到的,计量和药效都比我买来的更甚。
据他之后对翟鸣的玩笑话是——叫得狠了,喉咙才会破。
我感觉背后莫名升起一层冷汗。
我从来都不知道杨乔是这样一个心思叵测的人。
他在杨家很少露面,没想到却对杨家人恨得这样深切,面上还装成宠辱不惊的模样,帮着杨载昌打理商业。
但我还是不明白,我和他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同一个目标,为什么他还要找上我,让我得知娘的死因?
难道只是为了刺激我,好让我尽快下手杀了杨载昌吗,可我现在想杀的人不止是杨载昌了。
杨乔,他必定要死。
翟鸣大概猜到我在想什么,道:“你现在要杀他也不容易。”
“无所谓,只要你不护着他。”我冷眼看过去。
翟鸣环抱双臂,嗤笑一声:“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他们在我眼里不过是一滩烂肉罢了。”
我余光打量着他,翟鸣为什么这样恨杨家我还是找不到缘由,看他刚来赤水堂时格外消瘦,估计也是过得困难。
可这样一来,他不是更应该憎恶司令部吗?
沉默一会儿,我回他:“我不会再去取酒楼了,你如果有想要的消息,我也能尽力……”
翟鸣站起身拍拍衣摆,俯视着我,“随便你吧。反正——我最需要打听到的情报之一已经有方向了。”他最后一句说得轻声。
随后,他转过身子往大门方向去,我突然想到了大姐头的话,喊住他。
“武申年后要被堂主送去国外留洋。”
翟鸣脚步突然顿住,依然没有转过身子。
自他进入赤水堂认识程武申也有三年多了,对于这个难得的玩伴,武申可以说是将他当做弟弟来看待。
虽然不知道翟鸣是不是也将武申看做哥哥,但一起学习玩闹了这样久,翟鸣要说没有不舍也难吧。
翟鸣站定在门前,后脑勺对着我说:“我知道。”他微微颔首,“等武申哥走了,我会回去司令部。”
“我手上已经有关于它和杨家的调查方向了,你如果想在这期间杀了杨乔也无所谓。”他一手搭上门扇,停顿会儿后天又添一句:
“如果之后武申哥回来了,我会想办法联系上你。”
说完,他快步离开房间,抬脚走远。
我不由猜测着那个让翟鸣「最需要打听到的情报之一」是什么,可这一点和他为什么恨杨家一样让我毫无头绪。
房间重新恢复寂静,熏香弥漫,似乎是考虑到让我养病,香味还被掐去了一半。
我伸手摸向枕下,触碰到信纸时又收了回来。
螺玉说,我不知道杨载昌的手段,可我寄在杨家的这几年里,什么样的苦难我都挨过了。
生理上的、心理上的,我都遭受不止一次,还有什么样的手段是我没有见识过的?
杨载昌和司令暗中做着见不得人的行当,可江城有名望的官商众多,又有赤水堂坐镇,他们不大可能兴风作浪。
只要杨家还在江城,等到大姐头也出国留洋,我——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我越想越远的思绪被陡然打断。
刚想到大姐头,大姐头就出现了。
她手上拧着食盒,另一只手还端着碗正冒着热气的汤水,她走得小心,快到床边了我才闻到一股熟悉的药味,瞬间抿紧了嘴。
大姐头沉下脸,教训着:“你不喝也得喝。”
话还未落,她把碗往桌上一砸,里头的汤药却半点没洒出来,浑浊发黑的苦药顺着碗沿打转,稳稳回荡在内。
好似那股浓烈的苦味也打上了我,将屋内的熏香掩盖完全。
大姐头搬来小桌,将食盒内的饭菜布开。我心知躲不过,只能细嚼慢咽,拖得汤药变温了才一口闷下。
正想吐气时,嘴里突然被塞来一块果脯,红枣的甜腻将苦涩压下不少。
大姐头不知从哪掏出来一包蜜饯,叮嘱我别一口气吃完,又让小翠拿来些书册给我解闷。
她在我房里留了会儿,武申吃完了饭过来看望,一闻屋内的中药也皱起了眉头。
他和我抱怨着不想去出国留洋,但他爹却坚持得很,还威胁如果不听话就停了他的月钱,把他打发去山旮旯里喂牛。
赤水堂有没有牧业管理我不清楚,但这也足以吓唬武申乖乖去留洋。
大姐头和程堂主商量过,养病期间停了我的课。可除了膝盖的疼痛,我感觉其他地方都无大碍,也暗示过大姐头太小题大做。
可她并不这样觉得,说大夫过来看过,该怎么养病喝药都得听话,保不准哪天没养好身子更弱。
看她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不管我怎样劝说都无法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