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王曾救下你。”
这是句肯定的话,徐柳垂下眼。
她听见圣人缓缓开口,粗沙磨过的嗓音,陡然让人惊出些颤栗,“你想救他?”
徐柳惶然触地。
肩上的薄衣,此刻也轻微颤抖,斜光里透着的尘埃随之轻晃。
“他是罪人,妾不敢生这个心思。再者……”
她似乎是颤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唇。
“妾见他一面,只是为了断一断这么些年来的情分。”
一个立在姬妾之位,学得贵女礼仪,与河间王日日不相离,自大豫十一年死了一遭又活过来的女娘,不知究竟是放得开手,还是放不开。
这点情分值得留恋吗?
李知自那攀升的烟缕中抬眼,不知她心中所想。
李洵却吐出一口气,心里思索着河间王,又该留个什么结局,总不至于在大明宫,关一辈子。
见着阶下人紧攥的衣袖,他才道:“李知,带着她去吧。”
日已从头顶移到宫檐角,那点久违的光照如今洒在大明宫门的地上,几道影影绰绰的身影摇摆,抬脚入内,女婢便止步了,随之而来的,守在大明宫的兵卫。
“李学士。”
李知抬手,朝他们示意,“奉圣人令,见河间王一面。”
河间王在此,确实是较之从前天壤之别,只看宫殿内杂草丛生,树歪水斜的破败之景,便知他过得极不自在。
徐柳越往里行,恍然想起,这是放置五年之久的大明宫。
“李学士。”她望着那扇上锁的旧门,轻声道:“妾想,独自去看看他。”
立在院门旁的枯木旁女娘微抬颌,盯着她板直的背影,“你莫要,生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徐柳轻轻一笑。
知晓她是应答下来,便已经抬步过去。
悬在其上的那道锁已被打开,她抬手推门,身后的光亮转瞬又被合上。
屋内没有一丝动静。
透过窗棂的一道道光束照在杂乱的床榻间,尘埃飞舞得更加厉害,徐柳垂眼,看清了那人。
李恭,那张极尽艳丽的容颜,正倚躺在塌上一动不动,缠绕在四肢的镣铐也被照得发亮。
四散的杯盏,木屑,悉数沿着衣衫落在地间。
徐柳就一步步朝他走近。
床榻之上的河间王似乎终于发觉有人进来,睁开那双眼。
“柳娘。”
李恭一怔,有些失神。
徐柳那张隐在黑暗中的眸动了动,似被唤动,又变成从前在王府里的那副作态。
“六郎,可有想妾?”她垂下身,缓缓触及他的面。
李恭眼底顷刻燃起些疯狂的笑,他被极大地被取悦到,抬手将徐柳拥上塌间。
鼻息相贴,近到转一点便可挨唇。
身上的重量不容忽视,那横在两人身间时不时晃动的镣铐冷得令人发颤。
“柳娘……你竟亲自还看我了,是来救我的吧……”不等徐柳开口,李恭便环紧她的腰,那诱人的脖颈在眼下,他张唇咬上,身间便激起一阵颤栗。
“柳娘,想我么?”
见身下人不说话,他扯起一抹笑,自去褪下腰带。
那张艳极的面再一次贴上,手却用力扼上她的脖颈,“莫不是生疏了?”
徐柳迎合着媚笑起来,柔而无力的指环抱住他,有些尖的指朝他微陷进去,“妾,怎敢呐?”
□□之物即将挤入,李恭笑得肆意,松了手咬住她的耳垂,“柳娘,偏你最得我——”
余下的话还未出声,蓦然间,背后被极快极深地刺进一物。
对着他的心口,像是扼住他的全身,痛蔓向四肢百骸。
李恭乌黑的眸子一转,定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望徐柳。
“你……”
欢愉之色自徐柳脸中退去,她抬手坐起身,那柄刺向李恭背后的镯刀还插在其内。
何其漠然,又何其娴熟。
“你救我,也虐我。这是你该偿还的。”
李恭的那双眼阴鸷泛红,可却不是怖人,反倒泄了些少见的情绪,“柳娘,我将你放在心上,我甚至杀了——”
杀了正妻……
又是一刀捅入。
是那柄薄而利,深而短的镯刀。
“可我没有动过心。”徐柳用力将镯刀转了圈,随着她落下的尾音一道利落拔出。
大口的血自李洵嘴角溢出,他撑不住,直直倒向塌上。
“你已经借着我的名号,活过一次了。”
“我不欠你,李恭。”
视线中那张脸看不清,李恭笑着,可痛却让他笑不出。
他望着徐柳的脸慢慢靠近,替他收拾好衣衫,盖上被衾,那张淡漠而疏离的脸,像极了大豫十一年的雨夜。
他望着徐柳擦拭着那把镯刀,而后带回腕子上,望着那道熟悉了六年的身影慢慢褪去,望着破天的光亮一瞬地涌入宫殿内,又一瞬地寂灭。
望着目中所及,终于堕入极黑。
耳边最后一声,是窸窣的上锁之声。
李知抬眼,转过身。
视线中,徐柳神色如常,已经缓缓向她走来。
“回去吧,李学士。”
她道。
李知又似有所感地回头望了眼,门外的兵卫靠在木柱上,百无聊赖地抱臂眯眼,屋中也是寂然无声,没有大呼大叫。
她回过头迈步,也道了句:“走吧。”
残阳半悬,艳若鲜血。初夏的风在大明宫的宫道上掀起衣衫。
身旁人一如来时一般沉默。
李知微转过头问她,“徐娘子从前在长安,是怎么,躲过金吾卫的搜查?”
徐柳一直远望残阳的眸动了动,拢着手的袖子覆盖得更多了些,似乎才回过神来。
“妾,从前有位指腹为婚的郎君,名叫章平。同他在长安相认之时,我已经在河间王府做了三年的贵妾。”
她说得很慢,落在李知眼中,倒是真的相信了这段从前的往事。
加之章平在金吾卫狱中的招供。
李知微一沉吟,打消了对徐柳的怀疑,转而移到他这位旧时的竹马身上,“章平此人,徐娘子了解多少?”
“不甚了解。”似是怕李知不信,她又补道:“妾对他的记忆只停留在儿时了,长安相识以后,我只知道他在西市做行商。”
“朱楼,徐娘子去过吗?”
“去过。”
“那可曾有幸遇着章平?”
“未曾遇见过。”
徐柳的手心又朝衣袖内拢得紧了些,李知瞧在眼中,却是忽而问:“徐娘子怕冷?”
徐柳手腕一顿,搓了搓,扬起笑,“妾身子不好,初夏也觉得冷。”
“既是身子不好,为何穿得如此单薄?”李知步子缓下来,下一刻便是抬臂,握住那双藏在袖间的手。
指尖移开衣衫,倏尔触及一阵冰凉。
那只镀金雕花的镯子也应着这番动作一晃,李知垂眸,打量一阵,而后慢慢按下她的手,袖口垂下,除了那只镯子,并无什么东西滑落。
她温然朝徐柳扬唇,“许娘子合该补些气血了,身子骨弱冬日也难捱。”
“多谢,李学士。”徐柳落目在她沉紫的印纹上,不敢眨眼。
跨步出大明宫的墙门,身后的兵卫停步,两道立着的女官便极快地跟上来。
“送徐娘子出宫吧。”李知出声,又朝她淡然一笑,“我还要去武德殿给圣人回话,便不相陪。”
日已经快淡入山川里。
武德殿中已经点起来几支烛灯,李知抬脚进去,吴辉正守在一旁,筱雨也已经从千秋殿中回来。
而阶下述话之人背影,何其相熟。
“这是近些时日,五皇子所作骈文与古散文,请圣人过目。”
吴辉接过,弯身呈递给圣人。
“朕从未过问过他的学业,谢给事怎么偏今日递来?”
李洵扫了一眼那一叠纸,语气也述得随意。
“臣给五皇子作老师,也快一月有余,自觉力不从心。今日也是来让圣人瞧瞧,恐误了五皇子。” 谢愈作揖朝上,答得恭敬。
以退为进。
李知心下冷哼一声,自被谢愈摆了一道,她如今见他谈吐极为不痛快。
“谢给事谦虚了,你可是,众臣推举出来的人,朕若是罢了,岂非不给各位相公们脸面。”
谢愈又是朝前一拜,“臣实在惶恐,只是臣领门下给事一职,还兼弘文馆直学士,两相来往,并不便宜,且与教习贵主的日子错开,每月如此,大半的时间费在了往来的路上,臣确实,力不从心。”
“加之臣之学识浅薄,恐难再任,五皇子聪慧,我若继任,与五皇子并无益。”
迂回之言。
李知太想赠他四字,可她是劝也助其,讽也助其。
只能冷着脸,立在后面不吭声。
李洵往后倚靠,说得爽快,“既是如此,便将学堂设于弘文馆那处,将好连着史馆。”
李知盯着谢愈那将动的背影,和下伏的身,忽而抬步朝前,扬起温笑开口:“圣人,不若将千秋殿的学课,也一并移到那儿,便是更为谢给事省时省力了。”
大殿之下,谢愈的背脊恍然一僵,愣着眸子回身。
望见昭九时,一瞬得睁大些。
若李知稍稍移眼,便能瞧见欲拒还迎的唇,与那搀着些喜意和顾忌的眼,只可惜她如今无半点心思落在谢愈的脸上。
武德殿离史馆与弘文馆,皆是很近,政事堂也在此处。
李洵微点头,“既如此,便一道移过去吧。”
谢愈收回身垂眼,随着李知一道拜谢。
喜忧掺半,搅得人不愿动身。
他知晓,阿九恼了。
谢愈退离殿中,李知才迈步回了案前,她微微抬眼,与清河相视,而后又淡着神色,拿起方才的文书继续瞧。
清河便抿唇,扭头朝李洵问道:“阿耶不若歇歇,这阶下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话也多得头疼,阿耶身子如何撑得住?”
吴辉也是在旁跟着劝,“是啊,自打大家醒了,呆在武德殿的时日都比寻常多,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得。”
似乎是吴辉的话触动到什么,又或者是清河的话让他意识到什么,李洵忽而拿起那叠谢愈递来的纸文。
苍老的指节有些发颤,他一连看毕好些张。
点灯的女婢轻着步子进来,垂头侍弄。
目中涌入更多的光亮,李洵才缓缓回了两人的话,“武德殿,有朕守着的东西,离不得。”
李知微愣,停笔抬头。
恰于圣人对视。
感觉最后一卷像阎王殿的生死簿,要嘎好多人哈哈哈哈
第123章 罪相诺(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