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门外西,日悬于顶。
尚仪同诸位司赞掌赞,早已经在西边处的东向北上恭敬叉手垂立。入宫的诸位内命妇皆着礼服并立其下。
李知站于圣人身旁,今日大礼,她也着蓝袍戴宫冠。
抬目朝上,举册案的两位女史,直着身子在南边。内谒监自接过册案,转而迈步正立长乐门外。
她移开眼,视线落回清河身上。
公主今日上了妆,着翟衣九树花钗,赤绶白玉佩系于腰间。正午的日头并不大,且伴着丝缕清风,司赞引着清河一步一步迈向前处,佩动而不作响。
阔大的长乐门圈住一众人,云层悄然被吹开,细碎的微光自这门中穿过,洒向那封册书上。
使者取而朝东跪伏。
司赞高曰:“拜——”
苏慧垂立在旁,敛心静气复述其语。
“赞公主再拜——”
长乐门下,一众人皆动身拜赞,李知立在最前处,跟着跪伏顿首。
太常寺的礼乐忽而转停,日光破云,尚仪执册跪读声便已经落下。
“三纲已正,王化是先,两姓之和,人伦式叙,咨尔清河公主,柔仪明婉……今遣紫光禄大夫门下侍郎兼中书门下平章事郑源持节礼册,和可以克家,敬可以行己,奉若兹道,永孚于休。”
“公主受册——”
清河垂着眼恭敬接过,红帷帐在阳下刺眼飘飞,入耳的宫乐又奏起。
阶下的内命妇皆只等着司赞的一句“再拜”,可尚仪却忽而起身。
苏慧垂立在旁,悄悄瞥了眼,才发觉贵主接过册的那木案中,竟还有一物。
尚仪缓缓抬手,指尖中是一卷诏书,压在那叠册文下,金光一照,白得刺眼。
暖得有些灼肤的光束,一点一点爬上尚仪的手背,她的声音也接着落下——
“清河公主,右可为长,进封为清河长公主,加实封,三百户。”
清河高举册文的手,倏忽间,颤得握不住,她恍惚以为听错。
其下的内命妇也是咋舌,圣人还在,竟亲封自己的女儿为长公主。
李知自圣人身旁,怔然抬起眼眸,落目那卷诏书之上。
此诏得过了三省二十四位朝官的眼,得画阙才能立于此地。
此刻加封长公主的意味颇多,可门下省中无一人驳斥,其中意义已然明了。
她藏于宽袖中的手不自觉收紧,日光一照,只觉头皮发麻。
莫非是那日她带着李委去见圣人……
“谢清让……”她低喃却不敢出声,原来那日,他放自己带五皇子走,竟是知晓会有今日一事,作为门下省给事中,这诏他必亲自过目。
指节上传来的一丝痛意,才叫李知恍然松了手。
“礼毕——”
这一声自掌赞,一路传过内谒监,册使的口中,高声拖长,乐礼不断。
身旁静坐着的圣人,缓缓起身。
繁重的服饰自上而下垂地,压着他尚且破败的身子,李洵到底是隐忍着未咳,一路由着中官搀扶到清河身旁。
年岁向来很快,从前膝下作乐的四娘已经敷厚粉,点红唇,将要嫁人。
李洵不免有些泪花。
“从前,阿耶阻了你哥哥的婚事,阿耶不希望你同他一样……悔恨之时,已经无处去悔,独留遗憾。”
“既是两情相悦,便该好好走下去。”
他抬起那双布满青筋,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抚上清河的发间,“阿耶怕是,看不见筱雨出嫁了。”
不论是烧毁的公主府还是李洵的身子,究其本,唯剩四字。
时日无多。
“阿耶……”
清河睫羽颤动,日光倾洒所覆的剪影落在眼下,可如今却闪着光。
“学士的话用心听着,朕从前教给你,嘱咐你的话,也用心记着。”
下头垂立之人皆不知圣人与贵主的私语,而一旁的女官与中官皆是垂头。
时日无多,就像一柄悬在太极宫中的剑,悬而未落,将要刺穿每一个人的咽喉。
碎影里的尘埃在武德殿檐角处飘飞,透过窗棂落了一地规矩的格子。
中书门下相公们的衣摆扫过门槛,却都被吴辉拦在外头。
“各位相公,圣人身子撑不住,不见朝官。”
郑源沉声,“自打圣人病了,除了今日册公主露了一面,再未见过百官,递上的折子”说道这儿,他忽而止声。
从前中书草拟的诏书,不就是圣人由着李由林画制可,以至于折子批阅,也时不时代劳,如今这个当口问出此话,无异于掌着李由林的手亲扇他们中书省与门下省的脸面。
他脸色变了变,撇开眼,“总归,圣人也该见一见朝臣了。”
吴辉挂着微笑,还是弯身拱手,“老奴是奉圣人的话,也听圣人的话,相公们说再多,也得圣人愿意见,自打从长乐门回来,圣人的身子骨可是撑不住,今日万不敢再操劳了。”
李相公不豫,到底还是叹气问:“见一面也不可吗?”
“恕老奴”
“吴辉。”
恍然一声唤叫他忙转过身子,一时相公们的视线也落在李由林身上。
“见过各位相公。”只瞧着李由林微微弯身,又道:“相公们进去吧。”
吴辉有些为难,到底还是恭敬着问:“大监,这圣人的令……”
“怪罪下来,我替你接着。”李由林朝他扫了眼,“带各位相公们进去吧。”
武德殿内的药味很重,吴辉胆战心惊地带着相公们入内,才发觉圣人此刻竟坐在批奏的案前,抬腕写着什么。
听着一众脚步声再抬眼望见这么一群朝臣,李洵手中的笔便搁下了,脸色也更差了些。
他沉声一唤:“吴辉。”
李相公瞥了一眼坐立在一旁的李知,自鼻腔中冷哼一声,倒是先着那哆嗦的吴辉开口:“陛下,中书门下来此皆开门见山,贵主已册,礼部也择吉日,只待公主府修缮完毕,便可大婚,那么国之大事也该接着定下了。”
其下又有一相公接过话,“储君之位空悬,于国不安,各处使君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长安,又有多少的军乱,陕州军乱,河信军乱,田何思反,多少的祸事不断,合该将五皇子速立为太子。”
郑源忙紧着话头道:“瑞平王第六子,少时是受着大儒的教育,且通武艺,自幼敏而好学,如今正当好年岁,臣觉得比由着谢给事刚教的五皇子,要胜上太多。”
他不觉此言有错,只是李洵的神色也陡然淡下来,那立在旁的吴辉却是替郑相公叹一口气。
圣人子嗣浅薄,一母同出的河间王虽多姬妾,但也无子,可除去圣人这一脉,余下的几位亲王却是不同,这话将一开口,便就戳了大家的痛处。
地上的那些规整的碎影移动,爬上案边散乱的卷轴,无人在意,那是一卷相公们争相欲得,想要窥看内里之物。
“李唐宗亲。”李洵望着阶下,慢慢开口。
郑源同着有些相公的眼,便陡然亮了些。
李知提笔的指尖一顿,她也正默然立耳听着。
李唐宗亲,如何也越不过江山跑到夷狄血脉人的手中去啊!
存疑存疑,若是圣人确信,如何会冷着先前宠爱的陈婕妤,一冷便是八年。
大豫七年,那场与吐蕃之战,碾碎了这段情。
于是他们都万分期许地等着,圣人后头的话。
只是,尘埃漂浮,檀珠轻捻,大殿唯这四字。
再无后句。
郑源心中一紧,抬目凝眉,又是迈步朝前,“陛下……”
“都退下吧,容朕想想。”
病魔缠身之人的心思,九曲百转,有了长公主一事,反倒激起李知心里头的那点求证。
将巧张诗柳的嘱托之人,正在外头……
只等着人都退去,她才搁下笔,自坐塌上起身。
“圣人,张六娘子托付妾来传话,言有事相求。”
李洵那双紧闭的眼才又缓缓睁开,“何事?”
李知抿唇拱手,“大明宫的话,圣人还记得吗?”
她垂着眼,也能感受到头顶的那束视线。
“圣人曾在大明宫与妾说过的话。”
李知越是不言明,李洵便越是不说话。
似乎这场拉锯,是瞧着谁人能抵得住这冷凝无声的空气。
最终,李洵败下阵来,仰头长长一叹。
垂老之音落在殿上,“李知,心急之人,会错过很多事,你的沉稳,丢了。”
“是么?”李知抬目一笑,又是作揖一拜,“圣人不言,妾何敢接言三句。”
“陛下曾说,让妾去查徐柳的事,今日一问也是怕陛下忘了。张娘子的嘱托就是此人,徐柳想见圣人一面。”
细碎的尘埃,藏入李洵案前的香炉熏烟里,砚台内的那点墨汁也被照得镀金。
李洵喘咳。
她是天生的善辞者,胜过其父。
“朕原以为,她会来宫中,见朕一面,至少容青的信,是亲自呈递给朕。”
李知垂眼轻答:“她也是出不去旧魇之人。”
李洵那双眼又合上,泪在黑暗里搅动,公主受册犹在眼前,他这半辈子将死之期,看不到李阙娶妻,也要错过李竹出降。
“徐柳入宫了吗?”
“在外头候着。”
“传她进来吧。”
李知弯身称“是”。
徐柳的身子经这在长安城这一番东躲西藏,似乎消瘦不少,比这几月前在河间王府初见她时,多了些锐气,是富庶之养消散的锐气。
“妾徐柳,拜见圣人。”
李洵没剩下太多精气了,靠在椅背上眼也未睁开,吐着一口浊气道:“你来求见朕,所谓何事?”
李知早也退回至坐塌上,复拿起先前搁置下的笔,徐柳来求些什么,她也好奇。
阶下的女娘跪伏在地,肩膀颤抖不敢抬头,分明是怯懦之色,李知收回这一眼,失了点兴趣。
可就是这般的怯弱之状,却道出大胆之语。
笔尖上凝着那滴墨与她的话,一同落下——
“妾想,见一面河间王。”
墨色晕开。
案前之人蓦地睁眼。
1.内谒监:内侍省官,掌仪法、宣奏、承敕令及外命妇名、帐等事。
2.尚仪局内有司赞司,掌朝见、宴会和赞相,长官司赞,其下有典赞、掌赞(苏慧)
3.“三纲已正,王化是先,两姓之和,人伦式叙……和可以克家,敬可以行己,奉若兹道,永孚于休。”——《唐大诏令集》
第122章 罪相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