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殿与百福殿的物什收拾地很快,李知又自求了圣人将女学的置设一同移到弘文馆处,不到两日,便已经全为妥当。
转立在弘文馆旁,一路朝上,望见入眼的“史馆”二字,李知心中便是一空。
“兼修国史一任,如今又落在哪位相公头上?”她轻轻问。
清河神色有些不豫,转而眉头似皱非皱,却又最终松开。
如今现状,刘欲在她心中像难咽的药。
从前的敬重显得分外好笑,可人割喉一死,血书一封,又将人的话给堵住。至少同仍苟活在狱中的文征相比,他似乎,还带着生前的风骨,还没有碎。
可天道轮回,不容抹杀。
许是这番静立无声,才叫李知恍然惊觉,这样的人,往后还是在筱雨面前少提为好。
“走吧。”
清河垂眼跟上。
史馆前的两颗柳树愈发葱绿,破云的艳阳一照,青翠难移。
沉木红梁下,忽而行出一人,白衣刺眼,可他的神色却有些黯淡。
抬眼远望,隔着柳枝与李知对视,他微微顿步。
“那就是,接手修国史的人。”清河缓缓开口。
李知才想起,这么些天,确实未在武德殿的对案,见着这位起居舍人。
林正倾垂手行来。
“见过长公主,李学士。”
覆身的白麻衣不容忽视,刘欲无儿无女,又为太子传报而亡,蒙羞之人便是临近亲族,也不愿去大理寺收尸下葬。
故里之地,亲族不容踏却。
李知听说,是林正倾架马,将裹着草席的刘欲,葬在了长安。
“李学士晚时可有空暇?”林正倾望着她。
李知一怔。
便听他言:“有旧物要交付给学士,在宫外。”
清河移眼,倒是生了些许探究之色。
“什么旧物,竟是要约三娘独自出宫?”
林正倾禁不住打趣,眼垂得更低了些,“若李学士不得闲,推些时日也可。”
李知微抿唇,“在何坊?”
“崇仁坊。”
“我知晓了,宫门落钥时,我在”她想了会儿,接过后句,“在松斋舍等着林舍人。”
林正倾面上轻浮了点笑,夕色洒落,自弘文馆踏步而出的谢愈远远望见了三人的身影。
而立在李知面前,那位林舍人的笑,亮得不容忽视,几乎是下一意识一般,他便抬脚朝着三人行去,以至于到了跟前,望见林正倾仍旧挥之不去的一点淡笑,谢愈便是心中莫名升起些不适。
“林舍人,好久未见了。”
李知听着熟悉之音,步子未动,清河正回身欲出声,下一刻,就被李知拉住腕。
“林舍人,我同贵主还有要事,晚些再见。”她笑得得体,亦是朝谢愈施舍般的转了点面,话毕,人已经带着清河离了好远。
晚间再见。
谢愈品着这四字,捏紧衣袖,故作随口一言般地朝林正倾问:“林舍人与李学士,晚时有事商谈?”
林正倾微顿,瞥了眼已经迈入史馆的李知,答得正色,“谢给事何来此言,我与李学士之间无什么要商议之事。”
谢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夕色并不顾忌这位给事,林正倾在阳下,面中微点变化便可让人窥看仔细,无声之时,他似乎从这位同为长公主与五皇子的老师面上,捕捉到一丝别样的情绪。
这位沾染朝中两大风雨之中的人物,好似……
林正倾似乎才悟过来前头的话,“啊”了一声,弯眼补道:“晚些时候,我还要折回史馆。”
谢愈神色松了些。
见身前人依旧未出声,他又问:“谢给事去史馆是?”
“察看些书。”谢愈答。
似乎没有耐心呆下去,他很快温笑一声,“不打扰林舍人办事了,谢某先行一步。”
柳枝飘荡的前处,行过一红一紫,清河瞧出些李知的燥意,偏头声低,“谢先生惹三娘生气了?”
三娘正眼也未瞧一瞧谢愈,便拉着她急急走了,定是谢先生惹恼三娘。
“前些时日他在武德殿中的话,筱雨不记得了吗?”
清河微微思索,“辞去五皇子老师么?这不是未如他的愿。”
李知气笑,“他的愿,早得手了。”
“谢愈是为着谁,筱雨未看出吗?”
“为了李委?”清河虽是这般出声,可脑中根本未想过此事,只是顺着三娘的问回一句。
李知停下步子,她松开清河的手,正色沉声:“他与我,道义不同。”
道义不同……
清河一怔,半响没听懂这话。
她脱口便道:“三娘同谢先生,不是都……”
忽地,清河就噤声了。
她望见,正迈步朝她们行来的谢愈。
李知似有所感地回头,望见那人颀长的身姿掩住西悬的日色,一时更加躁意丛生,只觉他遮了大好的夕阳,偏朝右行去一步。
落在谢愈眼中,倒好似在给他让路。
如今若是用着先前讨她欢心的法子认错,只怕李知会更气难下消。
可他偏忍不住,朝前一步,在这偌大的无人的史馆院门前,勾起她的手。
而后不出所料地,得了阿九冷冷一句,“谢给事请自重。”
那悬空的指节同他的心一般,不退却,再次近了一步,握住李知的手腕。
赤热贴肤,李知半响未挣脱开,只听低沉服软地声音落在耳朵,“阿九,晚上出宫吗?我想见你一面。”
对上那双微忧又微愁的眸子,她极快撇开眼,扯唇问:“此时此地,不是见着了吗?”
李知转身欲离,连史馆也不愿意再踏去。清河瞪了谢愈一眼,转而快步跟上三娘。
恰逢不远处的宫门行来中官,史馆内也传出些声音,谢愈垂下手,只能望着李知,渐行渐远。
“出宫吧。”李知神色恹恹。
清河抿唇,“公主府还未修缮好,我去也是难受,便将三娘送到宫门吧。”
本想着让清河便先回去,可经谢愈这般一闹,李知却也有些话要嘱咐,倒也作罢了这个心思。
“王离可有和贵主商议过什么?”
清河心中莫名一紧,不知晓三娘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三娘问这、这个作甚?”
“我只怕王离也是同他一样,将要摆你一道。毕竟二人的情谊,你也是知晓。”
清河恍然被拉回那个雨夜,那句重复两次的低语。
心中一时踌躇不定,只差一股脑朝李知道出实情。
“三娘,其实”
李知朝她望去,盯着她面上的犹豫不觉,微微挑眉,“筱雨莫要告诉我,那日殿中的一段做戏,不是演的?”
清河倏尔一怔,轻易被那句“我与贵主确为情投意合”所扯入,阿耶的身子撑不到大婚,而她与王离和离也再无任何顾忌,似乎言与不言,已无什么太大的必要。
她垂眼,把先前的话咽回去。
“这驸马是我求他求来的,本在崇仁坊那次,他思虑一宿回绝了我,是我不松口,将他拉入水。”
李知微讶,“竟不知是这样。”她又挑起眉,声调微转,“那他留长安是为了,筱雨?”
她忽而忆起那日殿中情形,不愿在圣人面前驳了筱雨的话,虽不能绝对言他无所求,不过也算着是心中有一分愿意。
李知脑中的想法清河不得而知,不过三娘的打趣之言,却是让她有些心虚。
一时是言也不是,不言也不是。
好在这段宫道已经走到尽头,李知递上鱼符便要出宫了。
夕阳已经落幕,天也拢着橘红昏黄,李知去近处马行借套了匹马,一路扬鞭朝崇仁坊行去。
“这位女娘可要来吃杯茶!”
茶肆的茶博士见李知立在那儿牵马好一会儿,只怕在等人,便顺口揽个客。
李知转回身,望见不远处几个金吾卫装扮的人,倒是在茶肆外头坐下,搁了三十文在案,“那便来碗茶水。”
见着茶博士乐呵呵收下钱,她便一笑,打听道:“博士可知道朱楼?”
既是出来,不若也办些正事。
卫寂的话,她可是还记在心里头。
“嚯!朱楼万年县谁人不知晓哇。”他将钱拢在兜里,又道:“东市令都拿不下管不着的铺子,朱楼的绳妓也是一绝!”
“绳妓?”
“是嘞,朱楼大堂新请来的戏法人物。”
李知微微凝眉,她记得卫寂提过,朱楼的背后是程美中和杨士。
可当时两人分明落狱。
东市令又怕什么?
眼前搁下一盏茶,是将出锅端来的。
那茶博士抹一把汗,又笑道:“小娘子先喝着,我去后头忙活了。”
不到一会儿,身前便又被影子挡住。
李知回过神抬目。
“李娘子竟会在此吃茶。”林正倾朝着她笑,也跟着撩袍坐下。
在外避忌官名,李知便也道:“林郎君是有何物要交付于妾?”
便见身前人抿唇,“等李娘子吃完茶,我带娘子去个地方。”
碗中见底,独留了些佐料果子,两人起身,这茶肆就正对着松斋舍前面。
屋子里头又无水了,扶回掂量着木桶,跨着步子下楼,一边同谢愈絮絮叨叨着老妇人与谢听白的近况。
“五郎,你不知晓,谢二娘怕是在长安遇见属意的郎君!”
谢愈一愣,皱眉问:“哪家的郎君?”
扶回摇摇头,摆手道:“这我也不知晓,日日同着韶秋早出晚归,走时紧张,回来笑吟吟。”
“胡闹。”
正低斥着,恍然抬眼望见一抹熟悉衣裙。
显然,扶回也瞧见了。
“诶,五郎,李三娘在前头。”话毕,他便提着水桶,朝李知高兴地挥手,“李娘子!”
于是,四人隔着不算太多行人的街道,而相视。
目中刺眼之人,是没有些许神情的林正倾。
谢愈沉下眼,指节狠狠蜷在一处,几乎响动。
阿九当着他的面,与林正倾上了同一辆马车。
快要做了
小剧场补充:
李知:林郎君要带我去何处?
林正倾:(沉默不语)(请她上马车)
李知;(微凝眉)我套了马
林正倾:要出城,还是坐马车安全。
李知:(犹疑)不若……
扶回:(开心大喊)李娘子!
李知:(听见响动)(望见谢愈)(闭嘴果断上车)
第124章 眼中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