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会》
海蛇对钟澜提出的证据展开了多方位的质疑,辩论持续了一个小时,最终,败在了钟澜一边啃着酱牛肉,一边用绿光治疗郑啸的伤势上……钟澜的“治疗”虽然不能重塑膝盖骨,但却能促生骨头生长,让骨裂重新长好,促生血肉和神经,郑啸半拉大腿又延长了十多厘米,血呼啦的伤口上长出了完整的皮肉。
虽然不能生死人,但能肉白骨。
海蛇终于闭嘴。
亲身体验的郑啸则砸了砸嘴,完全不疼了,这种“种族天赋”也太令人羡慕了。
据钟澜说,李科长都没享受过这待遇,因为李科长和钟澜在人前受伤,没有伤口作为“证据”可能会留有后患。而且,很消耗能量,有这能量留着保命不好吗?
钟澜说,如果是他们星球的治疗舱,甚至能让郑先生完全恢复健康。他没那本事,所以他的种族被机器挤“下岗”了,他又不想在社会做米虫,才来边远星系碰运气。
郑啸随口和钟澜讨论了两句“治疗舱”的原理,得知需要“第六次工业革命”的水平后,郑啸果断放弃。他对于重新站起来并没有那么大的执着。
不过钟澜保证,在拐杖的帮助下,能够走路的义肢还是能办到的,就是复健得吃一些苦头。
而后,钟澜去厨房做午饭,留着海蛇和郑啸认识一下,顺带消化上午的信息。
……
郑啸又打量了海蛇一遍。“方先生,你是1942年3月被林夕举报的那位?”
方别嗯了一声。
郑啸想,好家伙,方别不是被找出早年入党的资料,不仅是和共chan党勾勾搭搭,也未曾叛党。亲信方别是潜伏在公馆里坚定的共chan党,逃了,冈山雄二没整死他,看来又是个命大的。
“既然要合作,是不是得先摊开来说,看有没有什么障碍,国共合作,公私分明嘛。”郑啸说,“我过去是在军统上海区第二大队,后来在特务科情报队,海蛇你没有哪个特别要好的战友、亲友,死在我手上吧?无论是抗日前还是抗战中。”
方别呼吸一滞。
“不是吧,还真有?”
方别摇了摇头,苦笑道:“一笔烂账。湘第一次’尝试’,第一任宿主李忠国算是死在我手上的。”
“哦,原来欠命是这么回事啊。没事,他第二次的身子王湘不也一样死在我老东家军统手里吗,放宽心,陈钟樹和特高课做买卖,落他手里,他还白送仇人陈钟樹一个功劳,保全了陈大区长的名誉,换我可没这好脾气。”
郑啸渍渍了两声,“果然是不记仇,怪不得李岸说他心慈手软。我就不行!”
方别道:“别提仇了。报仇、出卖——我不能替组织发言,但既然小鱼能不在乎,我也不会公仇私报。你知道小鱼的一句口头禅吗?”
“什么?”
“可一不可二,因为有二就会有三。”
“……”
“即使被出卖,他仍愿意给第二次机会。是好事,是幸事,也是他的底气。”
“海蛇,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眼红啊!我嫉妒的眼睛都要红了。”
钟澜的“据点”有不少食材,但中午以凉菜居多,做起来非常迅速。三盘凉菜:酱牛肉片、卤猪蹄、凉拌海带丝,还有两盘热菜,钟澜解释说,估计你们心思也不在吃上,还是尽快吃完继续下半场吧!
钟澜这场“见面会”从早上十点一直开到了下午五点,还是照顾郑啸的身体状况,提前结束。
信息量太大,无论方别还是郑啸都有些恍惚。
方别看了一眼手表,说借一下钟澜的电话,他得给交通站一个消息,怕他们以为他遇到了什么不测……
按照钟澜的说法,最好能留在这里过夜,明天之内,给他答复。钟澜说,他不逼你们,给你们充足的时间考虑,做出决定就不能反悔。
「飞碟」的据点有一张世界地图。郑啸还以“伤口已经愈合”为借口,找钟澜要了瓶酒。
钟澜给郑啸改装的轮椅他可以自助,有“刹车”,郑啸费点力气也能把自己搬到沙发上。他不得不承认,哪怕只是小的改装,但科技真他娘的占便宜。
晚上用过餐,郑啸推着自己到了茶几旁,拿着一小杯酒,靠在沙发上,望着那地图发呆。
钟澜充分接纳了李科长的建议,给方别、郑啸诉说他的顾虑时,用了一些他过去经历为例……
怀玉其罪。但人类在钟澜眼中又是一个命运共同体。
他只是个再小不过的小人物,怎么突然一天之间,就可能因为他的一个决定,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或者“列强各自支持代理人瓜分中国”了呢。
钟澜说他最多在地球呆二十一年,如果那时地球科技不足以发展出他能接受的飞船技术,他也没找到他的飞船,“湘”就会慷慨赴死。他们还有15年。
郑啸想,还是先不要胡思乱想外星人袭击的事了!钟澜也说了,至少六光月的范围,二十年内不会有外星飞船到达的……他深吸了口气,摸了摸瘪下去的裤管,卷起来,又摸了摸一日之间长好的创口,皮肤还长得挺光滑。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钟澜的那一夜,他逼这位“荣长官的朋友”,这位“外星生物”签了汉奸协议。还把它的箱子给开了,对方到底是真昏睡过去了,还是装作不知道呢?
现在想起,无论是哪种可能,郑啸都只想笑。
郑啸又抿了一口酒。
郑啸听到了脚步声,他扭头,看到了那名共chan党。“来一盅?”
“不了,当初在上海喝太多了,胃不太好。”
郑啸懒得劝酒,道:
“我第一天见到钟澜的时候,进了毛戴的审讯室,他还不愿意看刑具……我劝他不要惹野田敏明。他估计心里在笑话我吧,日本人的大刑都熬过来了,真他娘的能演啊。听说你见过李忠国最后的样子?说说呗!”
方别又是呼吸一滞,连连苦笑,只说了四个字:“太丧天良。”
又说:“或许不是演的。”
“什么?”
“钟澜不喜酷刑,能捱刑,他说他曾经吃过不少苦头,但……不畏惧不代表不厌恶,拥有崇高的使命不代表不是苦痛,接受当地的规则不代表不轻蔑。郑兄,我听钟澜的讲述之后,一直在想,美国人都会蔑视中国的’愚昧’’落后’,他的文明比美国还发达,却并没有指责我们’野蛮’。”
“你想说返璞归真?”
“不,我是想说,李科长做了件天大的好事,虽然湘和李岸都打算一直保密下去,但我们作为知情人,不能不领情。真正平等的尊重,也不该是单方面一方对另一方的妥协。我相信尊重是需要自己赢得的,而不是单方面的礼貌,李岸替中国人赢得了湘的尊重。但尊重是无法继承的,剩下的,需要我们,以及四万万中国人,一起争取了。”
“嗯,你决定了?”
“郑兄还有什么顾忌?”
“什么顾忌,那可多了,作为战友是不是就得互相托付家小了?我有些亏。比如说如果你上线、你下线、老婆死在重庆份子手里,我再见你都得矮三分!两党之间你死我活斗争,私怨和公仇,我没信心能分那么清。”
“……都是特务,你不会守纪律吗?”
去他娘的纪律!谁他娘的守过?郑啸想。
“我亏大发了,我自己都看不上老蒋和戴笠的一些手段,戴笠陷害我上锄奸令,我还得替重庆方面和你、和小鱼据理力争,到时候腹背受敌。你给我个准话吧,不许迁怒,老蒋归老蒋,我杀的人算我的。”
“可以。”
“还不如做汉奸呢!”郑啸自言自语道,不动声色地在观察方别的神色,“手下都被李岸解散了,但手快还找得回来。小鱼1940年就联系你了,你们之间有多年的信任基础,我早年的同学战友八百年没联系了,我的基础在南京政府即将投降,你有完整的一套组织关系,深受领导信赖,这起跑线也不公平啊。”
方别哼了一声。“你们四一二的时候讲公平了吗?对游行学生开枪的时候讲公平了吗?”
郑啸装作没听见。
方别的慷慨激昂逐渐转变为苦笑:“英法联军侵略的时候讲公平了吗?日军屠杀的时候讲公平了吗?”
“小鱼愿意跟我们讲公平那是他的「素养」,也是因为他形单影只,独自陷在地球无处可去,需要靠信誉来建立合作的基础。正如李岸说的,他给你们机会了,是重庆政府没抓住。李岸替咱们抓住了,就别玩得寸进尺这一套了。况且,你现在知道我是海蛇,对我敬三分。可你看小鱼做的事,我准备跟第二号打报告,封存海蛇的组织关系,让他给我另做一套。抗日英雄「海蛇」不尽全力替共chan党争取利益,像话么?我以外交身份去延安,受的责难未必比你少。”
“……你这人比李岸还较真!”
“那你把李岸换回来啊!第一件事,战后审判,你能保住李岸的性命吗?”
郑啸语塞。
“虽然小鱼说,他和李岸都默认了等待蒋政府的审判结果,李岸甚至可能认为,他死了,才能彻底绝小鱼的退路,让他安心与我们合作,避免斗转星移他不想死了,出卖小鱼的情报。”方别道,“但这五年时间,我也并未和小鱼建立多深的革命友谊,你看,我也没信心啊。”
郑啸:“不干预了。”
“李岸跟你立场更接近,你舍得?”
“人这玩意,最怕该死不死。如果钟澜最后没忍住去救人,或者李岸最后没忍住透露了情报换取活命,那是’上一任’的事,相信他俩也会把努力控制在可控范围之内。……但作为「小组」将保李岸作为一个目的去完成,会暴露小鱼太多的底牌。”
“好。”
……
“我命格说不定是扫把星,”郑啸喃喃道,“人生的大好时光不是给戴笠做鹰犬就是给汪精卫做狗。戴笠卖我,妹夫卖我,特务科顶头上司牧小峰是个中统,唯一靠谱的上司(虽然是个汉奸吧)李岸以为自己在养鬼,以后一个战壕需要合作无间的战友是个□□,未来上司是个外星人。现在腿没了还得替全人类操心,我在联合国工作吗?飞碟里有日本成员,幸好不是个日特。哦,你做过日特,行吧。”
账是算不清楚了!
李岸都知道算不清楚。
天大的责任,天大的担子!小鱼的意思明显是,你们不能被权力腐化堕落,不然就算“合作中止”。
怪不得能和李岸这个不贪财、不好色的合作无间。
领导的风格,郑啸大致猜到了。
这些年战争尚未结束,小鱼羽翼未丰,李岸和小鱼不断“抵制住”不敢暴露底牌,不越雷池一步。李岸能在野田敏明面前撑住,小鱼去重庆的一路上和到了重庆之后吃的苦头,有能力反抗却不反抗……是个人物啊,重庆那群混账,包括延安的领导,能有几个做到?
权力可比棍棒更能让人面目全非。
真难。
不过也有好处,比如说,自己以后的开支是不愁了。
再比如说,战后不用死了,也不用离开中国了,甚至不用蹲大狱。郑啸相信,小鱼带来的利益一定能让重庆政府某些人改口的……
钟澜的医术一流,身上的旧伤,是不是也能找钟澜讨些“帮助”,就算皮肤上的伤疤不能修复,神经给他治一下也能少受很多罪啊。自己还得依仗钟澜给自己搞副好义肢,好轮椅,这些待遇必然是作为「小鱼」的一员才能享有的。
做「小鱼」的一员,最大的好处或许莫过于,到内战结束,他都不用担心领导会死了。
特务科倒了。他郑啸何德何能,能在人吃人的世道,捡着第二个不偏不倚的好领导啊?!
郑啸想着,将手头的一盅酒洒在地面上。
一轮弯月。
今夜,或许李科长已经换上囚服了,上海兵荒马乱的,应当还能过几天轻松日子。海上生明月,这杯酒还是敬你吧!
方别见了,只是叹息一声。“我陪你喝两杯吧。”
“李科长在离开帮派之后,可能再没喝过几次酒,但今天就勉为其难吧!”
“……”
“李岸是个好领导,纵使是给你们做敌人。怪不得钟澜把洗碗的活计推给你,晚饭后就躲起来了。”
“从你口中得知上海今天光复的时候,我是真的在想要多撑几日就好了,舍不得。不是舍不得日本鬼子,而是想让上海人心中的美好想象再多留几日,上海人今夜会很高兴,但再过一个月……”
“李岸说他是旧社会的,但,”郑啸苦笑,“我没去过延安,但我真觉得给李岸办事还挺好的,或许是过渡期阵痛吧,他这条路已经走到头了。但战后政府的潜力、新道路,又在哪里呢?我真没看出来延安和重庆的日子,比李科长手下强。”
“李科长能做到的事,戴笠就是做不到。我也只在这里说,我就觉得在特务科做汉奸比做军统心里舒坦,做的丧良心的事比我做军统时少。戴老板肯定很不爽,但我不是挟私报复,我也算不上李岸的嫡系。”
“根据小鱼的情报,戴笠会亲自去上海协助接收工作。呵呵……我跟你打赌,戴局长很快会背骂名的。这人啊,就怕比较。”
“戴笠能提供给手下什么条件?能养得起嫡系越来越大的胃口吗?只会画饼充饥、军统家规吧!他手下的精兵良将,现在又成什么样子了呢?”郑啸不住地冷笑。
李岸,想必你这些年在上海的所作所为,是会有手下给你收尸的。
因为上海人很快会想起,这个,打赢战争的政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战争胜利伴随着新一轮的,剥削,洗牌,派系斗争。
这个被唤醒记忆,是会伴随着,欺压、毒打、泪水、血水、抢劫、弹药、强.奸的……
当被人们拿去跟李岸这个汉奸做比较,戴笠肯定会不爽的。但他敢打一百个保票,军统局做的混账事会比特务科做得多,说不定一个月就能做满他们一年的量。说不定还会有人偷偷给你李大科长立个牌子,祭奠你。
重庆政府留不住李岸,留不住荣长官。特务科虽说拧不成一根绳,但没派过女特务,没派过给日本人寻摸过女人的任务,没杀良冒功过,没动用法外之刑,没谁敢明面上对科里的兄弟上刑,也没谁敢靠暗杀解决派系内斗……
虽说郑啸总内心嘲笑李岸比起特务更像个探长,但李岸底线严格、不好糊弄啊!
巅峰时期,有李岸明察秋毫、不偏不倚,有郑啸暗中下黑手清理门户,有毛戴那个重感情的,还有王湘/钟澜这个外援能源源不断提供资金资助(让特务科待遇不比旁的特务机构差),有老武和傅清山这俩中统出身懂政治的和南京政府中的同僚周旋,有荣长官的支持……甚至连冈山雄二这个日本军部的“顶头上司”,都算得上日本人之中讲道理的一个。
谁倒卖科里的枪支弹药、以次充好,很快就会被李岸发现明证典型。
在李岸的科里,没有哪个官员敢吃绝户,不敢把死于公务的小特务的老婆姐妹强行拉去“照顾照顾”(他娘的,嫖.娼还得给钱呢!)。
郑啸的手下被捕了,毛戴的手下会送梁铃去医院,相信科里能给报销。
毛戴自己吃肉会给小特务分点汤喝,知道得让小特务靠科里给的能活下去,才不至于去铤而走险做狗屁倒灶的事。
单南风和XXX(电讯队队长)哪怕不干事只知道喝酒,至少不拖后腿。
据湘坦诚相告,王湘就是赵墨,他没舍得抹杀赵墨的意识。赵墨陪他到了最后,信仰破灭,万念俱灰……
谁不知道中国人去了海外未必能被当人看?难道李岸不知道延安方面对于底子查的很严吗?但为何李岸没敢让傅清山带着情报回归重庆政府?
戴笠手下留不住郑啸,留不下第二大队曾经的队长,用卒子从不怜惜,用手段从不手软,容不下王湘,容不下梁铃,容不下傅清山,牺牲了郑啸还记得清的许多“英雄”,爱党国、爱面子又手段卑劣的陈钟樹都牺牲在了抗战中,剩下的又都是一群什么货色呢?
尊敬汉奸,怀念侵略者,听上去很可笑。某些人说那是民众不爱国,指责他们做的不好,他们还觉得无所谓啊,谁叫他们“弱”,谁叫他们“不发达”,转头理直气壮地去做混账事。
……
方别说:“虽说如此,但不能沉醉于旧社会的窠臼。”
郑啸想,方别这人,也不看气氛,是怎么在冈山雄二手下做潜伏的?
酒不够好,看来钟澜并不好这一口。
钟澜的厨艺很可以,明天就鼓动他做香锅吧,郑啸犯馋了,想吃之前没吃上的香锅了。
“郑先生在笑什么?”
郑啸说:“我作为小鱼的’联络人’被人推进军统局的那一天,我等不及要看戴笠会是什么脸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