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
钟澜坐在沙发上，喝了些清水，还倒了一些在一块手巾上，递给毛戴示意他擦一擦脸。毛戴愣了片刻，郑啸指了指脸蛋，又指了指头发。
毛戴打趣道：“我都要怀疑钟先生是怎么和李岸做朋友的了，得，是我冒犯钟先生了，我赔礼。”
毛戴简单擦拭掉溅到他身上的血点子和血道子，倒也清爽了些。
“我要见一见野田敏明。”
“不可！”
“别冲动！”
“最多再等一天的时间，如果明天还不能得知乘坐火车的准确车次和时间的话……我明天午后会递个消息过去，后天上门拜访野田敏明。”
“小钟，刚才的事我向你道歉。”郑啸说，“但你连毛戴的审讯室都看不过眼，你去找野田敏明，那不是给科长添麻烦吗。”
“得我去。”钟澜说，“你们都是李科长的下属，是政府公职人员，我身份不一样。况且，你们未必能见到野田敏明，我有办法让他感兴趣。”
“公职人员他都敢扣，你一个外国华侨，……”
“我遇事了可以跑，郑副队你能吗？”
郑啸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你俩家都在上海，你跑不了。野田敏明这个人，他是个疯子，却也会物尽其用，用军衔和职位压你们，他和冈山雄二有世仇，这次是带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来的上海。郑副队或许想问我为什么要来上海，因为我得到消息，野田敏明找人购置了毒药，私下里透露，要把毒死冈山雄二作为最后一计。”
郑啸悚然。毛戴却不买账：“他毒死冈山雄二，皇军内部斗争，关我们什么事？”
郑啸说：“钟先生的意思是，除非我们能拿出天诛计划的证据，帮野田敏明扳倒冈山雄二，否则野田是绝不会放弃他的计策的。钟先生，你哪里来的消息。”
郑啸这次死死盯着钟澜的眼睛。“情报队这些天是懈怠了些，但也不至于对上海的事，还不如你一个外人了解。”
钟澜只是叹息，片刻之后，从钱包中掏出一张金属卡片，晃了晃。
“这就是我的身份。更多的我不能再说，等李岸回来，看他愿不愿意告诉你们吧。两位，请听好，地下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特务科支离破碎，再不成军。野田敏明和冈山雄二的目的就是整死对方。我来上海的目的，可能很多，但关键的也只有一个。”
“我要观察，如何能更好地保护荣长官的性命。”
“希望你们能让我，让荣长官认为这些年给特务科的投资是值得的。”
“如果李岸被绑，你们就乱成一团，即使这次李科长平安归来。以后地下党就会一次次把枪口对准李科长，暗杀你们几个长官。他运气再好，也不可能每次都能侥幸逃脱。”
（41）
第二天一早，有客来特务科。
调职到教育局的林夕，穿着人模狗样的西服，系着领带，帮地下党递话给郑啸。
“单队长已经死了，郑副队是想做队长，还是想激流勇退？”
郑啸讽刺地想，原来是自己高看了重庆方面，也是，重庆方面虽不如延安爱惜羽毛，却也不会舍得花大力气扯一个李岸回来就会被戳穿的谎言，何必呢？像钟澜那样签署投诚书，哪怕是个假名，也是“潜伏者”的规格。
哪里有昔日同僚林夕好用？
郑啸不动声色道：“林先生说笑了，我的底子做队长，还不得被科里窥视这个位置的其他人整死。还是说说你背后的人想怎么帮我激流勇退吧。”
林夕道：“重庆方面在局里私下悬赏5万法币买毛戴的人头，10万法币买李岸的人头。其他诸人也各有价格，你是局里出来的人，戴局长许诺，只要你能杀死特务科任一队长级的人物，就把赏金给你争取到，送你回重庆颐养天年。”
“哦，”郑啸说，“就是问问，那花多少钱悬赏我的人头？”
林夕怔了怔，说：“你是怕戴先生不履约？你离开上海之后，戴局长就会撤掉你的悬赏……”
“原来还真有啊，怪不得牧小峰火急火燎要走呢。林先生，你走吧。”
他道：“我回不去了。”
林夕面色难看道：“你可能觉得我不够分量，但我可以让你见，说话算话的人。”
郑啸：“行动的指挥官吗？我确实该见见！你等一下我把队伍点齐，不带个二十几号兄弟怎么对得起指挥官的规格。难道是哪个老熟人？章？程？陈？刘？谭？哎，你瞧瞧，我这张嘴，总是不听话。”
郑啸冷笑道：“难道戴笠还想说，当年我带着钱出现在交易现场，进门就被特务们按下了，是李岸神通广大到能买通戴老板的特派员？难道戴笠的特派员有两条命？陶特派员去年才在北平被捕，总不能是他被枪毙了，还能从土里爬出来吧？戴笠查不清楚当年谁先出卖了谁？老子跟陶齐一个班里出来的，老子先上了锄奸令！把屎盆子扣给我，现在想起我了？”
他最后只说了一个字：“滚。”
林夕一离开，郑啸立刻点了两名手下让他们跟上，他陷在沙发里，回想起，在他被捕后第一次进审讯室，他通过走廊时，从窗户看到外面被夕阳染成赤色的天空。
火烧云啊。
郑啸有些犯酒瘾，想，等这次事了了，他就撺掇毛戴再攒个局，毛戴家里那个铜锅还是不错的，而且毛戴还总能弄到上好的羊肉片、牛肉片……
上海滩上，一则笑谈说，有一名军统特务因为一顿火锅一瓶酒，出卖了携带胶卷和大量电报的交通员，还出卖了重庆来的特派员，做了汉奸。
作为故事的主人公，郑啸对于以上两条一概不认，他唯一认的是出卖了两名手下，但这事太小，都上不了故事。他在脑海里回味了一遍很久以前喝的火烧云、烧刀子。一名女子敲门走进来，“郑长官？”
“小梁，怎么了？”
“电讯队让我放下手头工作，去支援他们。姓钟的负责人我没见过，他怎么知道我懂译电……您提的？”
“让你去你就去吧，钟澜有两把刷子的。对了小梁，你怪我被捕把你卖了吗？算了，不说了，你忙去吧。”
梁铃笑了笑道：“钟澜可靠吗？郑长官，他说夜里要给双倍的加班费，要真能拿到手，下个月我家那小崽子的糊糊里就能加肉松了。”
郑啸清楚手下想问的是什么：“他不是重庆的人，是荣长官的亲信。”又玩笑道：“但你小心点，你长官我昨天夜里耍牌的时候刚得罪了他，小心他给你穿小鞋。”
（42）
次日傍晚，情报队傅副队发电报说他坐今夜的车回上海。
牧小峰在和财政部的人在郊区别墅喝酒，还招了小十号妓.女。
单南风的尸体没找着，也没上报，但好歹副队长能支使留在上海城里的半支队伍了。
青红帮尚未回应。他们情报队确实有共chan党的线人，但那人是牧小峰攥着的，郑啸只好换了个办法。
从早上开始，某名左翼文人、半公开党员被郑啸请科里来了，好茶好烟供着，人不能走，到了傍晚，他们打了一通电话来特务科里。
毛戴接的电话。
共chan党方面对于“出行时间”的情报提了两个交易条件，一个是释放他们某名被捕的同志，另一件是把特务科对XX的监视给结束了。”
后者还好说，毛戴可以负责，前者就比较麻烦，除非他们找替死鬼把人换出来，不然释放某名已经移交到监狱的人犯，是需要南京政府批准的。流程走完，李岸都该入土了。
就在这时，又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让写拜访函的钟澜先生接电话！”
郑啸猛的想起还有这事，某人说今天午时就要送出口信……
钟澜接过话筒，他们用的是科里专门的机器，话筒和播音分离。
钟澜清了清嗓子，再开口就是带着异国情调的中文了：
“野田长官，我是钟澜。我听说您请特务科科长去南京坐客，参观特高课，我是国际红十字会的会员，是《解剖学》那本教科书的忠实读者，对，我是被它吸引来中国的。传言说《解剖学》的创作者是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创作出来的，因为图例更似亚洲人的体型体貌。所以我也想参加这次「参观学习」，您看合适吗？”
“钟澜先生，你是一名上海特务科雇佣的急救医生吗？”
“不是，但我确实会做一些紧急处理。”
“呵呵呵呵呵呵，钟澜先生，您的住处是哪里？”
钟澜面不改色报了一个旅店的名字。
“火车在明日一早，我会让卫兵去接您的。”
“明天是吗，好的。”
挂断电话。
钟澜说：“问题解决了。箱子我先存在你们这里，今夜早晨四点以前我会离开特务科。”
毛戴略带惊悚的目光看向钟澜。
（43）
郑啸解读了一下毛戴脸上的神色。
操，他为什么要报真名？操，他是不是暗示我给他提供个手下做替死鬼？操，他真准备去？操，我去哪里给他找一个会解剖的大夫做替身？
钟澜却说：“我建议，机动队现在就去火车站。野田敏明是个胆大而心细的人，虽然电讯队并未得到值得信任的情报，但野田并不笨。有可能是今夜的火车。”
钟澜说：“傅副队长应该几点到上海？”
“夜里十二点吗……”钟澜思考片刻，不知道是没有头绪，还是觉得无权为特务科做主，只是点了点头。“对了，郑队，你知道「元武」，这个风格可能是哪位军统长官的代号吗？”
“元武……”郑啸脑子里飞快闪过几个名字，但最后还是摇头，说，“你把译好的电文送我这里，光凭一个代号，只是瞎猜。元武为这次军统行动的指挥官？”
钟澜点了点头。
毛戴吩咐完手下，钟澜则是去取回了电文。毛戴听到钟澜的说法，说：“先别管元武还是华尔兹了，小钟，你给个准信，别逼我猜你的想法，明日你是什么准备？”
钟澜说：“我会一些近程格斗，火车也跳过几次。如果李科长今夜被你们救回来，我就不去，只要李岸还在野田敏明手里，我去了之后，全程配合你们的行动。”
钟澜说完，放下电文，离开了。
剩下毛戴在屋子里转圈子。
毛戴这次是真骂娘了。“操，荣长官派的都是什么人，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郑啸一直在翻阅钟澜送来的电文，毛戴就在屋子里打转，十分钟后，一个手下来敲门：“毛大队长，我们准备好了，您准备坐哪辆车？”
“你们先出发，我跟情报队的人走！”
手下以一个略带惊悚的目光看向毛戴，但没敢质疑，点点头退下了。
毛戴最后咬咬牙道：“郑啸，你手下有缺钱缺到不要命的那种吗？或者黑医生，线人，能把控住听话就行。”
“他主动请缨，你就让他去吧。”
“郑啸！小钟和科里的人没配合过！他可是南洋派来的联络人，科里的钱袋子，你不好吃好喝供着也就算了。”
郑啸道：“钟澜的意思还不明显吗？他和李岸是一种人。只要上头交代的事办好了，不在乎个人得失，我敢向你保证，科里井井有条把这事给平了，哪怕钟澜死在日本人手里，荣长官和南洋那边都能交代。”
“……小钟哪里有本事应付野田敏明？靠抛头颅洒热血？那叫拖后腿！”
“我昨夜趁他打盹的时候，把他的箱子给开了。”
“操！你做的都是什么烂事。”
“我以为箱子里有重庆方面的文件，但没有。反倒被我搜出来几张国际红十字会的证书和会员证明，崭新的，开具的日期是今年1月。你我都知道荣长官和野田敏明不太对付，钟澜才到上海没几天吧？不管是买的是真的，身份材料齐备。钟澜听指挥，你就把他当自己人用，别让南洋的人看低了咱们。”
“早上林夕来过科里一趟，我后来找人印证过了……你五万，我三万，老傅两万五。如果你判断有证据表明机动队的副队长是内鬼，出卖了他们单队，你就替我问他他山西老家的媳妇和那俩三岁的娃转移了没，没转移我就帮他一把，山西缺水，不容易转移时’没注意’从船上掉水里，那就土葬吧！”
郑啸从怀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女人抱着两个两三岁大的娃娃，似乎还是龙凤胎，照片的背景似乎是农村的一个院子。郑啸将照片递到毛戴手里，毛戴小心地收到了钱包中。
郑啸叉着手说：“毛戴……电报里，我没看见我眼熟的代号，元武这一次把代号都换了一遍。我看元武的行事作风，说不定是昔日上海区的齐书记或者陈区长，还真是我老上级。我就不去火车站了，老傅只要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他是拎得清的，我点的情报队今夜这班岗都是老傅的人。哪怕元武不是他俩，也是剑走偏锋的路子。”
“你别让科长上了陈钟樹的功劳簿。我就这么多底牌，都给你交代了。小钟的事你别记挂了，明早我换你，小钟我配合得来。”
情报队的手下来敲门了，毛戴最后只点了点头，笔划了一个电话的手势，跟着情报队出外勤了。
郑啸心想，这世上哪里有文明的特务？有的话，也活不到43年，比如说过去那个姓王的，不爱沾血，只给李岸做保镖，多大的本事不还是被陈钟樹活活逼死了？
郑啸碰巧知道很多事，比如说，重庆方面罗列的王湘的“罪状”——出卖锦旗书社的六个人，郑啸知道那是章老板卖的。再比如说，李岸更加怀疑林夕是共chan党，但郑啸清楚，林夕是军统发展的线人，用来给“内奸”背嫌疑的，因为也有人曾经找上过他。
林夕手里有zhong共重要潜伏者的文件，说明是通知到了的，只是张晓梦的长官没通知到她罢了。
不知道局里的人用什么资源，让共chan党舍得羽毛上沾泥点子，拿出“方别是共chan党”的“铁证”了。
反正，戴笠下的死命令，上海区总得想办法完成才是。至于汉奸方别是不是1937年就是共chan党，叛党没，谁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