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湘附在一名接受任务来上海潜伏的地下党身上，从重庆回到上海，已经是42年2月底了。

他全程都没有和这名重庆份子交流，甚至没有接入对方的脑域，只是作为“交通工具”，让对方把自己送到了上海。

湘浑浑噩噩的，但还是设法重新找到了李岸。毕竟有地下党的地方，就有抓捕地下党的特务，找到李岸并没花几天。

【李科长……】

李岸手一抖，文件落到了地上。

【我有些累，请您谅解，让我睡一觉。等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再叫我的名字。】

就像又回到了最初。

夜市摊子，李岸点了一份烧鸡，又要了一大扎豆浆。

怎么回来的？怎么还回来？

【王湘死了。我只是回来和你报个到的，过些日子我会再找一名合适的宿主，我想，最好是吸大烟的，或者烂赌鬼，百无禁忌，投河自尽马上要死，我害了他们也不愧疚的那种。】

怎么死的？

【重庆方面把女特务送到我床上，我受不了，自杀了。】

李岸愣了愣，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

“就这么简单？那你过去的宿主□□你怎么办啊？你不是说「密西」还妻妾成群？”

【……他们试探我，送来的是，赵墨的亲妹妹。】

李岸被呛到了。

捡芝麻丢西瓜，重庆政府，活该！整日哭穷，剑走偏锋，这次算计到钢板上了吧！

某种意义上也很厉害，李忠国落日本人手里都没自杀呢，该给他们换个牌匾才对，比如说“与人斗其乐无穷”，李岸讽刺地想。

果然还是李岸所熟悉的民国政府，大好的机会送到手边上都抓不住。可惜李岸不能找个重庆份子来嘲笑一番，甚至不好意思和湘讲，觉得作为民国人跟着颜面无光。只能把这番话烂在肚子里。

李岸突然明白，湘为何愿意和自己合作了。

【我后悔了，一开始哪怕编赵墨叛变呢。他们估计是认为，我能替他们卖命！休想。】

【我开始怀念李忠国那具身体了，李忠国好歹说跪就跪，撒泼打滚都不带脸红的。】

【赵墨的生理反应，太难克制，被他们看出了破绽。我也舍不得折辱他那具，爱国人士的、无辜的躯壳。重庆方面应当是密而不发了，我没看到最后，咬舌之后立刻走了，他们就算把舌头给缝上——】

李岸听到脑子里传来冷笑。

【我若是连死都死不了，也不敢行走在这人世！】

李岸把剩余的豆浆一饮而尽。心想，湘的底线和普通人不一样，但再加上赵墨一个书香世家出身的爱国地下党残留下的观念，确实是比李忠国还没活路。

李岸开始替湘发愁，等自己哪天被地下党打死，湘这种样子，估计只能去投共了。不知道和共chan党那群泥腿子能不能相处得来，听说延安内斗也很厉害。

“不着急，你先休息一阵子吧。”

（31）

次日。

“科长。”

毛戴敲门进来，拿了一份文件，“内查的结果，给您放桌上？”

湘似乎在神游天外。李岸说，“说说你怀疑谁吧。”

毛戴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根据背景调查和前段时间的行踪，现在嫌疑较大的是五个人，其中就有王兄弟，他的档案本来就是您造假的，您不给我交底，他又被重庆份子绑走了没法问。”

“还不让我教训小朱，那人整日信口开河！虽说你制定的方向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但我听着就来气！”

李岸不动声色，说：“王专员死在重庆了。”

毛戴愣了片刻。“不是假死？”

“科里就这么结案。但你心里有数就行，图钉是真的，肋骨是真的，救我家人也是真的，他若回来那我们还可以猜测重庆为了让他潜伏在我身边布的大局。但现在人都死了，就不能是演给小吴看的。”

毛戴唉声叹气。“那剩下四个，青红帮出身机动队的林夕、我手下的江桥、情报队副队长郑啸，还有行政要员张晓梦。”

“经过查探走访，林夕从民国23年到25年，张晓梦民国27年-28年，档案上的记录和真实不符，虽然他们都的解释也合乎道理，但毕竟都是您信任的人，又作假了。”

“郑啸我没法查，他是投诚过来的，是不是反间我说不好。情报队还有几个有嫌疑的，比郑啸小一些，情报队人员结构复杂，彻查难度太大，我虽然跟他们不对付，却也都是咱们的弟兄，我不害他们。”

“江桥就不说了，丢人。我给您解决1/4的麻烦吧，江桥那人三番五次不顾科里的规定，在外面赌博耍酒疯，给我添乱，我回去就把他开除了！”

李岸说：“可以。你先出去吧。这一次涉嫌自家兄弟，你手给我管好了，嘴也钉死了。”

毛戴点点头。“科长，你放心吧，出了这个门，我怎么可能知道重庆的事？”

“要是让内奸知道了，为了摆脱嫌疑，做垂死挣扎。哎，王兄弟那样的聪明人还不是逃不过？下一次，地下党指不定会陷害到谁身上呢，捉我去做替死鬼也说不定呢。我贪钱，也得有命花啊。”

“就是委屈了王兄弟，死了还得给地下党背黑锅。吴会计那边科长你自己找他谈？呵呵，我不太爱做这种事。科长，我明白，让死人背总比在活人之中找替死鬼强。就是憋屈。下次七月半，我给他烧点纸吧！”

“行了，你出去吧。”

“……”

【我不用烧纸钱，我也收不着。毛兄弟还挺重感情的，希望别害了他……】

你应当知道内鬼是谁吧？

【……对不起，我不能说。我不想和你做交易，又不是我的人。】

李岸呵呵笑了两声，有几分荒诞，说：“那我就按我的办法处置了。”

李岸开始翻看那打资料，“他们没查出你些什么。但你应当是有瞒着我的事。肉铺马老板是你的线人？”

【嗯。希望你不要去查他，我不干预你，哪怕日本人误抓到我的线人，不需要你去救。我也不想整日和宿主斗智斗勇。】

（32）

李岸在外和一名手下执行外勤任务一直到半夜。湘休息了足有大半周，终于似乎是缓过来了些，在李岸回到家中时，湘问李岸，之前的事，它能兑现一些好处吗？

李岸虽然很清楚自己不动声色，湘一样能察觉到他的一些想法，但仍旧习惯作祟，尽量将大脑放空白，说：“什么好处？”

【请您帮我投掷三次骰子。胜负无论，不会造成不可恢复的损伤，伤口我都会治疗。】

“你要向外传递消息。”李岸肯定的说。

【对，你如果不放心，我可以给你检查信件内容。】

李岸只是迟疑了片刻，说：“行。”

于是在湘口述下开始写第一封信。

「同学：

你或许已经得到重庆方面的消息，或许没得到，但请你放心，约定依旧。『小鱼』即使死了，还有新的『小鱼』。

只是近期不能找你喝茶了。

……

照例两份情报：

英军波西尔7万余人向日军投降，日军占领新加坡。日军军部制定5年资源掠夺计划，……

金华、兰溪地区日军有军事行动，储备毒气种类为芥子气，储备量XXX，负责部队番号为第十四军迫击第二大队。你所询问的晋西北扫荡情况我因事耽搁，没有机会查探。

祝你顺利。

——小鱼」

李岸放下笔，叹道：“代号「同学」的人是共chan党？”

湘只笑笑，不解释。

李岸将信封好，知道湘不愿让他得知任何线索，又说：“我就不管你是不是滥用骰子了，下不为例，你心里有数就行。”

李科长的运气似乎总是很好，骰子出现，第一次投掷就成功将信件送走。

李岸没体验过湘所说的“投掷失败”是什么滋味，总觉得像是被押上处刑台的犯人，数次都侥幸逃过一劫。

第二次投掷时，李岸手头并无什么东西。

第二次，蓝色的10点。李岸仔细观察，第一次投掷的骰子从3以上都是蓝色，第二次则8及以下均为红色（失败）。

骰子在桌上消失了。

“不继续了？”

【最后一次先记着吧，嘿嘿，骰子运行也是需要能量的，况且，我得学会见好就收。】

（33）

时隔两个月，方别再次在信箱里收到了来自「小鱼」的情报。

他怔了片刻。

1942年1月上海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军统闯入特务科科长李岸的家中，“幸而”几名特务科人员拼死保护，才没让新年第一件“锄奸”的消息成为灭门惨案。

采购专员王湘和会计吴奉行被军统行动队的人抓走，三日后，青红帮作为中间人，李岸释放了两名近期被逮捕的军统份子，将吴奉行换了回来。至于王湘，据张晓梦的说法，名为采购专员，实则是保镖，知道李岸不少私事，李岸虽多次通过青红帮递话，重庆方面都拒绝了李岸的条件。

方别讽刺地想，幸好自己家里人都过世了。

根据冈山公馆的情报，特务科这些天在展开内查。元旦的计划周详，既知道特务科外勤队伍都被派出去执行任务的安排，又知道李岸家人都在家过节，不似临时起意，就该有人给军统通风报信。甚至，李岸次日回到科里时，还发现科里的电话线被人用刀割断只剩几根……

结合这两年一些情报泄露的蛛丝马迹，有军统份子潜伏在特务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方别有几分担心张晓梦的处境，李岸纵然不会对自己人大刑伺候，但这次毕竟是动到了李岸家人头上，李岸是否会突破底线还未可知。

结合冈山公馆的情报，方别判断军统是想把黑锅扣到王湘头上。方别一时间五味杂陈。

只是被释放的吴奉行据理力争，说如果王专员那日不去，科长一家都该没命了，什么狗屁不通的苦肉计会真的给人腿上开三枪？吴奉行讥讽道，如果按计杀袁崇焕演，军统得到什么好处了？你们还不如说我是内鬼，三天下来我被放回来了，我没真吃到苦头，演戏演全套，至少得把使在王专员身上的那一套对我也如法炮制吧？

虽说青红帮的消息认为王湘是对李岸忠心耿耿，但方别有别的猜测。

王湘并不像是无底线的“忠臣义士”，他更像是拥有自己目的的“行动者”。

方别认为，这是又一次的，悲剧。

得知王湘被绑去重庆之后，方别不知是庆幸（至少不是死讯）还是失望（形势所迫与重庆合作了？），本以为不会再收到来自「小鱼」的情报了……

两年不到，小鱼给他传递了十封情报，从罪大恶极的731部队的内部记录，到汉奸的一些动向，再到新加坡的钢铁冶炼技术和毒气处置对策，简易防毒面具、烟雾弹和□□的生产图纸，对欧洲战场的一些形势判断。看不出消息来源……

而且，小鱼没有找方别要报酬，只提出要跟方别的上级“谈谈”。在第二号和小鱼用电话沟通过一次之后，第二号告诉方别，「小鱼」只提出了一个半的“私人”请求……

他说，希望zhong共不要对李岸进行锄奸。因为你们对李岸出手，他只能为了保护李岸攻击zhong共的同志，到时候刀枪无眼，害死你们的人，他于心不忍。

小鱼说，他知道李岸这些年手上染血颇多，也做了很多错事，甚至他协助李岸自己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只是李岸毕竟是他的朋友，如果李岸死了，或者是逃亡无暇顾及家人，也请第二号帮忙保护李岸的家人。情报战线终究只是正面战场的补充，他没有家人，如浮萍一般，这些年帮李岸照顾家小也算是他半个亲戚了，人情就请算在李科长头上吧。虽说人命不可相抵，但终究没有李科长，他命可能都没了，做贡献更无从谈起。

第二号说，他有意策反「小鱼」，派去接近王湘的人却第一次见面就被发现，作为警告，被打晕扔到第二号他家的院子里。王湘知道许多事，作风神秘，是爱国人士不假，却对于地下党和抓地下党都敬而远之，只能暂时保持着联络，以观后效了。

在方别收到信的第三天，1942年3月5日，红娘交给方别一份电报，来自第二号。

第二号说，「小鱼」可能已经换人了。据他的一位在重庆的朋友说，王湘被关押在重庆郊区，2月10日一辆救护车赶到郊区专门隔离“不可靠的投靠者”的别墅，将王湘拉去了医院，生死未卜……

虽然只有一年多的时间，方别和小鱼见面次数不多，充其量一月一次，两人也算不上私交很好，方别得知消息之后还是震惊、悲痛。

方别是唯物主义者。但他仍然萌发出「小鱼」这个代号不详，第一任（李忠国）被自己害死，第二任（王湘）又很可能已经丧生在重庆。李忠国的信里有一句，“问题的答案比我的性命还重要”，方别现在隐约猜到了理由。

前仆后继，以人命为赌注，去趟地雷阵，去做前哨，不断遭到背叛……

为了战后提前投资？怕被抓出来杀鸡取卵？事实证明，做实事就是比登天还难！

按照这个逻辑，李忠国拿命去试探的势力，比起组织上更可能是日军，而日本人彻底让「小鱼」失望了……

zhong共算是勉强通过了试探？所以才会有“物资”和“情报”的赠予？

这个逻辑让方别惭愧后又感到慰藉。

在方别受到信后，第二号派人去检查，在zhong共和「小鱼」保有交易物资的郊外民宅（继承于李忠国时期）里，发现了一批次氯酸钙消毒箱。来源不明，虽说几吨的次氯酸钙对于正面战场一次战役还远不足够，但个人而言，作为新一任「小鱼」的表态，表明并无意投靠日方或者南京伪政府。作为白送的心意就过于贵重，第二号希望海蛇能转达感激。

人都找不到，怎么转达？而且在信件中暗示了让方别不要去找他。

方别苦笑。

既然第二号认为，「小鱼」还是会联络他。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应该也不会把人咬死吧？既然「小鱼」都不怕他还不上账，不怕zhong共背信弃义，海蛇也不该怕。

……就算是想发展他做成员，「小鱼」毕竟还没开口。方别不觉得自己能活到战后，甚至他不能肯定自己能活到下个月。

方别是个光棍，除了有个组织，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真能活到战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