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1942年3月14日

“没错。建议你向上级反映一下，最好给zhong共的情报人员开一门反跟踪的课程，你们这方面的能力太差了！”

“戴局长给我们下了死命令，决不允许香港富商团在上海出半点差错！”

“所以最近这几天，我把日本宪兵队长挨个睡了一遍，打听相关情报。……日本人计划明晚在大上海夜总会行动，对吗？”

……

“呵呵……玩笑而已。方先生对我们军统局的工作如此支持，晓梦岂能恩将仇报？最后容我问一句，方先生，你是什么时候染上烟瘾的？现在的你，感觉不到半点活着的朝气。不过你的这副模样，倒也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汉奸了。”

（以上为赤途原文）

基本上都是女子在说。

女声的话说完，远远的，看得出一个黑影已经准备离去。湘只听见了一声消逝在风中的叹息。

【李科长，你准备出去直接射杀他们吗？或者把他们都捉拿归案。以李科长你的身手，或许需要冒险，但也不是不可能】

方别是你那位「同学」吗？你会阻扰我吗？

湘沉吟片刻，委婉地说：

【我认为他们跟你一样，日子都很不好过，或者说已经身处地狱了……】

【看着你们中国人自相残杀，如看蟋蟀斗将，每日缺胳膊少腿，我心里也不好受。能找到他们是你的本事。只要你不给方别上刑，我就不会阻挠你。】

【因为，即使是错误的路，也得正确的人走上去才知道是对是错。】

所以，你也认为我走的是错误的路？

【阵营问题。人类预测不了未来，我也不能。如果南京政府只有毛戴这类用钱财就能买通的人，或者是佐竹少佐那类做什么事都拖泥带水的人，这场战争就变得无意义。】

【日本人打不赢这场仗，现在我能明确地给出结论了。作为一个工业国，控制不住自己国民和军部的野心膨胀，工业发展的速度也远不及其他欧美大国，他们的泡沫必将在某一日破碎。输赢自有定数的时候，则成王败寇，我不帮你不仅是因为同情地下党，而且也是因为我对保一方平安没有兴趣。】

【你的路，在我看来无异于保一方平安，对得起几十个手下。对我来说只是习惯，却无法达成我的最终目的】

【我是终究会走的人。我至今试过很多条路，失败过几十次，我和你们人类的规则不一样，我们失败了还可以重新再来，关键看你李岸有没有重新再来的手腕和魄力。】

李岸最终深深看了街上一眼，那里还剩下一个身影，由于距离较远，李岸甚至无法判断出剩下的是谁。

但他还是走了出来。无论剩下的是谁，李岸都不想让今晚就这样结束。

接近到十几步的样子，西服男子脚下有八九个烟蒂——方别，听见脚步声的第一反应是张晓梦去而复返，他还又吸了一口烟，但很快意识到，不对！张晓梦不是往这个方向走的！

他抬眼看到了李岸，目光转瞬变为警惕，紧紧评估着李岸的一举一动。如果张晓梦见到了这一幕，或许不会再说方别像汉奸了。

“李科长。你听到了多少？”

方别知道不能善了。虽然不知道李岸带了几个手下来，但也只能拼命一搏……！

李岸嗤笑一声，在方别决定殊死一搏的时候，他的眼神就被李岸认了出来。

李岸甚至比方别还先一步有动作。

前冲，错步！手刀！

方别下意识地拔枪，后退一步，但没来得及上膛。

啪的一声！

几个动作之后，方别吃痛抓着手腕。掉落的枪被李岸稳稳接住。方别的身手跟身经百战的李岸比起来，算是毫无还手之力了。

李岸甚至没有掏出自己的枪。

“负隅顽抗。”李岸自言自语。

“方记者，这里离你家不远吧？不请我去坐一坐吗？王专员的「同学」。”李岸威胁道。

方别怔了怔，最终点头。

新一任的小鱼是李岸？不可能吧？

（35）

这一路，无论是方别，还是李岸，都先入为主认为不会顺利抵达。

李岸没有预料到方别并无逃跑之意，方别没预料到李岸真是一个人跟踪的。

但李岸无论如何疑神疑鬼，这一路都很平安，方别很配合。

无论方别如何担忧张晓梦的处境，至少路边没有窜出几个特务科的外勤，也没有人把张晓梦扭到两人面前。

当方别打开门锁，请李科长进门时，李岸只是皱了皱眉，示意方别先进。

李岸把门带上。

“喝什么？”方别维护着最后的一点礼貌，佯装是有客上门，他知道撕破两人之间表面和谐的应该是李岸，自己应该把这个“转折”留给李岸，让对方耍一耍威风。

“白水就行！”

在李岸警惕的目光中，方别在客厅绕了一圈，提了一下暖水壶，里面空空如也。方别不能拿水龙头里的水招待客人。

方别扶着酒柜，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只剩下酒了，您要不要？”

“那你还问什么？不要！”

于是，方别回到了沙发前。李岸似乎也本没有喝水的意思，甚至说不定不敢入口经他手的任何东西。

隔着一张茶几，方别也坐下了。

李岸第一件事会做什么？谈一谈小鱼是不是共chan党？打电话通知特务科来人？让科里的人把他方别扣下？有这个可能性。李岸说不定还会亲自上阵去抓张小姐。

但方别拖延时间也于事无补，张晓梦并未目睹方别被捕。

“方记者，既然我手头没有证据，只有我一个人的证词也不顶用。况且，我听到的是张晓梦说你是zhong共份子，你可以有很多辩解的理由。”

“你我动不了，张晓梦我还是能动的，到时候拿到她的口供再抓你。我不知道张晓梦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总不至于——”

方别扑哧乐了，破坏了气氛。

李岸瞪了他一眼。

“我没准备否认，也跑不掉。”方别靠在沙发上，惬意地将两手交叉在脑后，“李岸，我确实是共chan党。你现在手头没有实质性证据，但你派人在这座房子里找一找，一些佐证我身份的证据，还是能找到的。”

“正如你说的，负隅顽抗没有意义。”

李岸翘着二郎腿，那双眼睛却像一只猎犬，不断地打量着方别的一举一动。

身份暴露无计可施的是方别，性命堪忧的是方别，随时可能挨打的是方别，被抓的是方别。但方别觉得，李岸比他更加紧绷，像是在思考对策，等待着什么人跟他针锋对麦芒。

方别本想点根烟，只是李岸烟酒不沾，说不定会上来给他拍了，再过分一点，按他身上，还是别讨这个嫌了。地下党暴露之后，就和砧板上的鱼没区别。他不能再把自己当成领事馆干事了，得适应身份上的落差。

不管如何，方别很放松，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今夜解决不了的难题，李科长帮他解决了。

只要“方别”不在了，死了，失踪了。明日富商团应当生机会大很多吧！

反正方别也不想潜伏了。

唯一的麻烦是。

张晓梦的身份也暴露了，得感谢李岸不相信特务科的保密能力，独自展开调查，张晓梦还没被抓。方别于情于理该通知张晓梦。

估计很难。

李岸是个机敏的特务，不会任由方别行动的，说不定还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但还是试一试吧！

“李岸科长是跟踪我，还是跟踪张小姐？”

“科里在查内鬼，目标锁定的最后几人中就有张晓梦。跟踪你？毫无价值！「小鱼」一直没有转答你我的怀疑名单吗？”

“没有。”方别问，“「小鱼」换人了是吗？算了，我不问了，’明白鬼’没那么好做。万一我扛不住，把新一任的「小鱼」交代出来，我更对不住他们了。”

李岸玩味地笑了。

“那么，方记者，小鱼是什么时候开始联络你的？”

“……”

“我猜猜看吧，1940年11月？10月？还是说更早？”

李岸竖耳倾听了片刻，似乎在等方别的回应。

可惜，方别并不想回答。

“你知道小鱼的事，我暂且认为，你是最近才得知小鱼和组织上是有合作的，却不知道合作的细节……我也大着胆子提一个条件。”

“如果你不想小鱼的事被日本人发现，想在科里处理「内鬼」，那就放我死得痛快一些，我亲手写一份遗书，或者在您的枪口下打一通电话给领事馆，跟日本人挑明身份，然后看您，您杀了我再伪造成自杀，可以，相信你不会露馅；您敢给我手.枪，我就饮弹自杀；刀子虽然不太合理，但勉强也能用。”

“当然，李岸科长大公无私，”方别轻松地说，“那就掏手铐吧，这间房子只住了我一人，连白开水都没有，更没有第二把手.枪。做了这么多年潜伏者，我对身份暴露被抓也有心理预期。”

方别几乎肯定会被带到领事馆去面对冈山雄二，到时候可以跟冈山雄二说几句真话了。海蛇也不一定会出卖同志，至少海蛇希望自己能扛过几天，扛到红娘撤退。

他出卖了那么多爱国人士。

给几十场刑讯做过翻译。

被他出卖的爱国人士的家属理应仇恨他，想到他们能拍手称快，方别便觉得也不是那么难捱。

哦，还杀了同学郑君如，害得李岸因手下是地下党受到责难。

李岸仇恨他也说得过去。

小鱼放在口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如果有人能做到，我也能做到。好吧，方别没这个信心，但抢李岸的枪还是算了，连最后能舒坦死的条件都破坏，何必呢。现在选择权在李岸手上。

更何况，如果李岸现在把方别抓回特务科，张晓梦说不定能听到风声，她就不会被抓。

都是爱国人士，红娘和张晓梦比起来，方别甚至会更希望张晓梦活下来。

李岸有些焦躁不安，站起来，踱了几步。

“方记者，不要蠢到挑衅！”

“你给我个做英雄的机会也不赖。”

“想做烈士？”

“我说的是真话，学生时代游行示威，我是走在最前面的。”

李岸怀疑地看着方别，上下打量了方别片刻。他让方别拿来纸笔，说，写吧，用你平常的笔迹，就写你的身份，谁发展你的，哪年入的党，又为什么想自杀。

方别配合地开始写了。挺好，只要李岸不把他交给日本人，今夜总是会很快过去的。

李岸说的几条都不暴露他的同志，暂且配合看看吧。

「遗书。

我于1937年被薛星文发展加入中国共chan党，1939年回国进入任务，代号海蛇，潜伏进日本驻沪领事馆与罪大恶极的冈山公馆。

几年来虽有一定成绩，但情势愈发险恶，身份几次濒临暴露，多次恳请，上线迟迟不肯让我撤退，矛盾难以弥合。我杀人太多，内心煎熬，日夜靠烟酒度日。……替冈山雄二执行杀害香港富商团的行动太丧天良！无计可施，非常痛苦，决定自我了断！」

最后署名，方别，1942年3月14日。

李岸拿走这张纸，读了一遍，没说话。

“我不是张小姐局里的兄弟，保护富商团不是我的任务，我现在自身难保。方别死在了3月14日晚上，虽然冈山雄二不一定能放弃他的计划，但至少会措手不及，爱国人士也有了空当，我给他们创造机会，足够了……”

“不过，如果您只是想报仇，刚才在街上就该把我杀了，制造成抢劫。让我听听您想问什么吧。”

李岸骂了一句什么，方别没听清。

他死死盯着方别的方向，用的肯定的语气。“小鱼和你谈过我的事，他怎么评价我的？”

方别陷入回忆。“他说你救过他的命，待他很好。他想为爱国阵线做一些事，却不会出卖你……”

【“李岸替日本人做事不留余地，他不留退路，我却可以给你做线人，办几件事缓解一下良心不安，也给自己留条后路，当然我不会出卖李岸。”这是我当时的原话。】

【李科长，我没必要说假话。】

李岸冷哼一声。

“那你又是怎么评价他的？”

方别说：“王湘是个人物，有本事，言而有信，谁人没有私心呢？可惜了，不是我们的人。后来我听说，我们派去策反他的人无功而返，还被他打晕了。”

李岸笑了一声，又板起脸。

“你怎么杀死小郑的？”

方别又怔了片刻。“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

“李科长，”方别点燃一根烟（方别点了之后才想起李科长可能会不乐意，抬眼见到李岸瞪了他一眼，好在没做进一步的动作），“我这些年开枪的次数很多，杀死爱国人士和杀死汉奸的次数都多，郑君如确实是死在我枪下的，也确实不是地下党，但你让我说她怎么死的，我真想不起来。”

“那你记得什么？”

方别揉了揉太阳穴。“「学长做的都是正确的事！」好像是这句吧，有一阵子听见「正确」两个字我就脑瓜子疼，寒毛直竖。”

“……”

“你背叛过小鱼？”

方别怔了怔。

“他生前说你和出卖过他的一名友人很像，说你有良心！”

“……小鱼高看我了，您还是给我枪吧，弹夹里放一颗子弹就够了。我这些年坑害的爱国人士不计其数，也不差李忠国一个。你若把我带回你们科里，我指不定又会出卖谁呢！李科长不会希望我把小鱼这个代号安到你头上，经过几轮刑讯之后，指认你是我的同志吧？”

“你找死。”李岸得出了结论。

李岸似乎很有些失望，就像老猎人发现追踪了多日的猎物，但那只狗熊已又老又病，没有几日好活了，老猎人围着猎物打转，不时踢一脚，希望狗熊能重新爬起来与他一战。

也是，李岸想要逮捕方别很久了。

反抗过于无力，让李科长期望落空了呢！

方别忍不住笑了。

“小鱼说，法西斯阵营必败，所以他不会帮我抓地下党。在被重庆份子抓走期间，小鱼设法托人转交了一封信给我，他说，很抱歉不能告诉我被关押的地点，因为。”李岸露出讽刺的笑容，“他不想背人命，认为让科里的人把那几名险些杀死我家人的军统特工抓了，毙了，不合适。”

方别张了张嘴，似乎想替王湘辩解一句，但最终没把猜测说出口。

王湘同李岸私交很好，告诉李岸对方的友人奉命拿生命去趟地雷的事，还是算了吧，李岸理解不了。

“方记者，我不相信你，但该问还得问。小鱼出卖情报，同你们交换了什么？”

“……他让zhong共不要对你进行锄奸。”

“相当于什么也没要。”李岸叹息。“我这几年已经猜到他的目的会很高尚，但……”

李岸沉默了足有二三十秒钟。

方别想了想，又说：“还得托你一件事。’交易’的那几吨次氯酸钙，我的上级说知晓小鱼的态度，让我向小鱼转达感激，还请李科长帮忙带到吧！”

次氯酸钙？难道是暗号？可那就该明确说明是几吨才对。真的是物资？怎么回事？李岸怎么不知道？

是第二次骰子投掷……！

转瞬之间，李岸已经有了决断。

他对着空气说：“我终止合作。”

【……】

方别觉得自己听岔了。“什么？”

李岸对方别说：“你收拾行李，愿意带什么就带什么，愿意烧什么自己点了！赶紧点！别逼我用枪指着你收拾。”

“我今夜不抓你。”李岸这些年第一次说这句话。

方别也面露惊讶地看着他，让李岸更恼火了。

“我给你一次机会，回去跟你的组织讲清楚！省着zhong共稀里糊涂以为是小鱼出卖了你！你今夜离开上海，最好你跟张晓梦的情意没深重到当夜回来给她通风报信的程度，不然明天我腾出手来就逮捕你！到时候你上线和交通站哪一样都保不住！”

“……”

「让我处理就是这个结果。元旦的事，于公于私我绝不能姑息！你除非封我的口，或者像抹杀赵墨一样把我的意识抹杀了。」

「不想害我也可以。」

「你看好延安，就同这位『同学』去延安吧！我不奉陪了。我拖累不起！」

“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李岸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我李岸自打在街上和人动刀子起，就知道，这辈子活到哪里是哪里……”

“去香港？那也行。”

李岸在同谁说话？方别惊讶地想，李岸身上有无线通讯装置？

特务科肯定没有配备美国货。「小鱼」这么阔绰的吗？

李岸不耐烦地等了约五分钟，对方别说：“最后告诉zhong共一件事，以后要情报，去香港找小鱼要去，你舍得命继续做间谍，那也一样去香港找人。我回去就会跟’新一任’小鱼说清楚，从此和他一刀两断。你们的人再凑到我面前，就是给我白送功劳！”

“王湘上个月才死在重庆，这些年「小鱼」也没有对不起你们，该是我的仇来上海找我报！别让我知道「小鱼」由于延安份子内斗，死于非命！”

“你别回上海了。冈山雄二处置内奸，呵呵呵，你会死的比李忠国还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