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雪戎镇第四天，楚眠正式开始学习房婆婆的手艺。
房婆婆睨她：“昨天不是还吵着要去那个什么医营吗？今天怎么不去了？”
“太难了，学不会。”楚眠摇头道，“我已经退营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哦。”房婆婆也摇头，“老嬷教的可要好生学哩，保你一辈子吃饭的伙计！”
楚眠低头看向桌上颜色大小不一的各式珠子。
将避瘴珠做成微雕，小小一颗珠子，刻上人像图画和文字，或凿出特殊的内部结构，避瘴的功效却加倍，乃是房婆婆大半辈子的心血与技艺。
“刻者用心，雕珠寄灵”，是房婆婆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楚眠不由得苦笑。她为什么总是碰上这么虔信的诚心人。
不过毋庸置疑，房婆婆每次到镇西集市出摊，她的避瘴珠总是最快售完的。
楚眠也触类旁通，从中学到了不少将傀儡精细化的手法。
休息之余，房婆婆会在旁边絮叨。
她需要一个听她倾诉的人。
说自己带过多少徒弟，有的受不了跑了，有的另寻了营生，有的和她一样，几十年如一日，做这手上翻云覆雨的生计。
“我那徒弟哟，现在搬到香琳坊，专为官家制珠，琰城的那些贵人都喜欢的不得了！”
又说她早死的男人，她未见上最后一面的儿子。
房婆婆曾有一子，四年前赶往城外镇压染疫的魔族，便没有回来过。
“都是些吃人的怪物……我家大郎怕是骨头都被他们嚼烂了哦……”
“不过都是些得病的可怜人，连吃了自己亲人都不知道……”
“我家大郎是去救他们的，没有招惹过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老嬷真是脑壳想破了都想不明白……”
房婆婆和很多夙城百姓一样，对纯种魔族的感情十分复杂。
见过他们为人蹂躏，也见过他们挣扎，却没想过，生了场病，面具剥落了，会变成毫无人性的恶魔。
城内的“他们”本质上当然和城外的“他们”是一样的。
楚眠得空也会翻阅房婆婆家的书册，学到不少有关魔渊的知识。
夙琰两城的瘴气乃地势而成，却也是天然的屏障，可以阻隔外界荒蛮污浊，以防入侵。
所以城内的魔族甚少患病，有的话，也是送出城中，“回乡修养”。
对待怪疫的手段不止如此。
对门有个老兵痞子，时常沿街打秋风，楚眠费了点神把他赶走时，意外得知了一些军中机密。
一开始，魔渊对染病的魔族的确是格杀勿论，然而魔族里不乏有厉害人物，一是杀戮不尽，二是有人揭竿而起，威胁要与城外百姓同归于尽，要与城中魔兵玉石俱焚。
实在到了不可收拾之际，便转为不见血的手段，将所有魔族押送至夕朔关，同时抓捕造.反领头，流放魔窟。
房婆婆的儿子，分到的具体营队不详，而各大军部皆有派系斗争，主张不一，还真的不能确定是哪个时期、哪种派别的牺牲者。
到这楚眠就不愿再想。
她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事上。
—
将睡眠时间压到最低，对傀儡做了初步改良后，楚眠放他们到街上去，探探各处动向，收集些消息。
当然兵营的动静也重点关注着。
比如前晚又发生一起纵火案。
比如神官得知营中有制符神人，亲自莅临兵营，想要与之见一面。
楚眠上午得知消息，下午打算去看一眼时，房婆婆却突发喘疾，楚眠将人送到医舍，错过了行歹之人行刺神官的现场。
这是她来雪戎镇的第八天。
楚眠赶到时，日暮将迟，歹徒也已经被官兵制服。
人群中央，藏蓝衣袍的神官半是愤怨半是痛心地瞪着地上的黑衣人：
“本以为终于得了因律魔道两道皆通的人才，却有颗豺狼之心，不懂还恩母族，遗憾呐，遗憾……”
那黑衣人被压制在地，紧贴地面的脸啐出带着血沫的话语：“你们当初认定我是福薄缘浅之人，将我发配到山外盐场日日受苦，若不是有人救我……呸！老子如今也入了魔，说不得什么救不救的了！”
楚眠不解，问了旁边看热闹的人，才明白事件的整个经过。
行刺者是与这位外地医官同族出身的人，当医官寻访兵营里的制符能手之时，这行刺者上前认领，医官与之交谈甚欢时，突然发难行刺——
行凶缘由尚不明晰，现在听来怕是个人恩怨，内部龃龉。
楚眠继续围观着。
那行刺者面目扭曲，已是魔性入心的迹象：“你们那么宝贵，不准教予任何无福之人的神技密术……现在怎么随随便便就给外人了？原来不是高傲得不行吗？高高挂起不可一世，狗眼看人——”
神官挥一挥手，便有侍卫将行刺者拖走，因律修为与魂术资质乃是相反的关系，楚眠很容易就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那行刺者质问的问题，上至巫律神殿高层，下至巫族民众，都争论不休了好几年。
修界人士更为正统，因而反对意见稍少，先是由净司带领清理祸妖，再慢慢培养了一小批双道皆修的特殊修士……
而于鬼魔横行的魔渊，律术核心还是掌握在巫族人自己手里。他这次临危受命而来，也是经过神司们的激烈争论才得以妥协。
只不过制符人手不足，符箓效果不佳，他们这些有意改善与魔渊关系的使者也焦头烂额了许久……
无心插柳间，竟出现了一身具双道天赋的人才，怎么能让他们不高兴呢！
那人还是同出一源的原族人……
可惜了……
楚眠默默看着人群散去。
甫一转头，柔丽少女的身姿映入眼帘。
“楚睡，姑娘……”千瑶捏着双手，嘴唇紧咬，“你为什么第二天就退出医营了？刚才那位医官大人，是在找你吧……可是被人顶替了……”
“不对，”楚眠说，
“他们找的是你。你为什么不上去承认？”
千瑶好似听不懂她的话，一对水润的大眼睛懵懂地盯着她。
“一旦被琰城上面的人认可了，便是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能对魔族起到很好的正名作用，”楚眠缓声道，“给你的机会，应该好好把握才是。”
“可是，那……那个符箓，真的有用吗，我并不觉得病能被符术治愈……”千瑶垂下眼睫，顿了顿道。
“不管有没有用，你看他们的反应，是在找寻人才，”楚眠说，“以你的实力，获得那些医官的青睐也未必不可能。”
见千瑶没反应，她扶了扶额，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虚：“反正就是，这对你和魔族都是好事，有个好名声，对现在的你们是很重要的。”
“立了功劳，之前的一些小打小闹，都不过睁只眼闭只眼……”
楚眠话说到一半，忽然有小斥候冲出兵营大门口，向周边老百姓报告：
“报——诸位！那行刺者乃是之前一连纵火案的罪魁祸首！且是出于对医营的仇恨，个人行案！”
“营长下令着重发落，行刺者心虚不已，已经畏罪自裁了！”
“哎哟……兵营冒了几晚上的烟，终于告一段落了……”
“大快人心！”
“袭击医师，太可恶了！”
“行刺者如此下作，那外地来的医官儿不会也有问题吧？”
“上边大人的事！闭嘴吧你……”
周围百姓或拍手道贺，或心升疑窦。
唯有楚眠和千瑶在众人之中呆愣站着。
什么？
将暗不暗的视野里，楚眠有些看不清兵营内部的景象。
纵火犯自裁了，那千瑶呢？
楚眠揉揉眼下的黑眼圈，脑中开始有些转不动。
不对，她也不能确定纵火犯就是千瑶。
刚来夙城那晚，看见的放火人，和千瑶一样，都是让她探不明白的人。
但刚才的行刺者也让她看不穿……
都是境界高深、超然于她的人。所以自己一开始就弄混了吗？
楚眠一手撑着额头，觉得四方涌来的嘈杂像是绕在耳边不断转圆圈。
她的眼前也开始转圈圈……
放火人，行刺者，千瑶。三者都带给她一种颇为相似的感觉。
是哪里相似？被抛弃、心灰意冷的感觉吗？
可是千瑶会被谁抛弃？获得自由身，应该皆大欢喜才是……
“楚睡姑娘！楚睡姑娘！”一个带了焦急的轻柔嗓音在唤着她，“你是怎么了？脸色看着很不好！”
……
吵死了。
她才不叫楚睡。
也根本不想来赶这蹚浑水。
不用她救，这魔渊的人也能过得自然安生。
各人有各人的生存手段与活法，世泰则民安，世衰则民哀，但总有人会活着……
……
停下。
不是这样的。
——“救自己想救的人”。
所以她做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在自己的身边，从自己开始，如果可能的话再到别人，做出什么改变。
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微小。
所以才创造了自己的伙伴，接收到许多人的好意，能让自己比以前前进一点点。
犹豫，踟蹰，自然是有的。
可是除了用其他事情把它们挤到后面，她也无法脱逃。
楚眠深吸口气，万般思绪只在一瞬间消散。
她轻轻推开魔族少女的手，淡笑：“我没事，最近没休息好。”
随后与之作别，踏上了回去的路。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哪里都不属于她……
楚眠敲了敲自己不清醒的脑袋。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能到房婆婆的家。
这样才对呀。
楚眠去医馆接了房婆婆回家，还是留了个心眼。
继续停留难免夜长梦多，当夜，巫族神官就要回琰城了。
她让一名前身是护卫的亡灵化成傀儡，前去探查。
如今她的傀儡性能已经上了一层楼，能相当逼真地还原亡灵本体的气息和习性。
不需要她过多的操控和指示，傀儡便能以自身的特性，自行其事。
不过缺点在于，没办法改换他们的服饰，那些奇装异服会显得可疑又突出。
再者，傀儡终究非人身，一旦被靠近触碰到，很容易瞧出端倪。
楚眠现在还停在这个瓶颈。
她翻开书册，拨了拨灯芯，准备夜读。
此时，在护卫傀儡的视线里——
神官回城果然遇上了麻烦。
刺客突袭，惊扰座驾，却被随行侍卫一举端掉。
楚眠落在书页的目光也因此停下。
她支着下巴想。
果然不用她出手。
这些琰城的侍卫，对她的族人真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