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戎兵营，新兵报到处。
一兵官打量着面前姿容端正的少女。
“名字？”
“楚睡。”
“出身？”
“灰鹤郡，小河镇。”
兵官看她许久，面上含了愠色：“这下面怎么办事的……引气初期，也给办了参兵文书？”
朝少女摆手：“我们刈秽营不收化气境以下的修为，你走吧。”
“还请不要怪罪小河镇的魔官。”
“知道了。”
楚眠转过身，瞳眸中的淡金色转瞬即逝。
刈秽营，魔渊设来剿除鬼怪的兵种分部，由于近年来鬼怪受孽鬼影响，凶邪难除，众人望而生畏，始终招不到优秀兵源，正属于青黄不接之时。
那兵官认不出她的假文书，可自己的修为可是一眼看到底。
让傀儡去……非魔修，也不行。
魔渊住民并非都是修道之人，而大多数生来便会引气，保持魔体强健，魔性充沛。
若要正式修魔，凡者究其一生，最终也只能到引气境后期。领悟化气为实，难上加难。而不具魔属相，最高境界的乘气境，夙琰二城之外的一个郡能出一两个，便是祖上显灵之事了。
不过在实力为尊的夙城，高修为者不说遍地跑，也占了十之三四。特别在这种规模中等的兵营，引气中期便是一个最低的门槛。
而刈秽营只收化气境及之上，真算得上宁缺毋滥了。
楚眠慢慢走下报到处台阶。
没关系，她想，形势或许比她想象得要明朗。
在这雪戎兵营，有一处不限修为的分营。此营设立不久，初次见世，限制不多，因而对各类民众开放。
——“夕朔医营”。
兵营空地上搭了个草棚子，招兵处的人正在给几名镇上居民作解释：
“这夕朔医营啊，就是专门给夕朔关的魔族治病的，学了这套新的医术呢，那些染病的魔族就能恢复变好……”
百姓则七嘴八舌道：
“什么意思啊？现在的大夫不行，又整了套新的医术？”
“那学了能治别的病吗？看老汉我这老瘸腿，多少年了……！”
“魔族关着就关着，还治什么病哦？又是放魔族回去，又费工夫给他们治病，怎的，这些下人要反啦？”
“不如先把大伙镇上的医馆管管，出多少次问题了……”
百姓来看过又走开，桌上的报名册终是一次也没翻开过。
楚眠走上前。
那负责人与百姓应付大半天，早就身心俱疲，迷迷瞪瞪的，一看草棚下有影子来，转眼之间，却跌进了一片暖洋洋的金海。
有声音在问他：“新的医术是怎么回事？”
他干巴巴开口：“就、就是，制符箓，只要照葫芦画瓢就行，后面的都不用管……”
“制的符箓，要如何用？”
“有专人施法，用在魔族身上，拔除他们的疫病，不过目前成效不高，还不敢放开了往外说……”
“专人？”
“啊……听说是上面从外面不知哪里请来的医师，也有人说是术师，叫、叫……”
“净使？”
“啊，对对，就是叫这个……”
楚眠捂住嘴。
魔渊都疯狂到去巫族抢人了？
“把你知道的，关于巫族的事情，都告诉我。”
负责人职权有限，所知不多，但楚眠还是弄清了两件事。
——巫族净使真是请来的。还有位神官，在琰城做客。
楚眠在报名册写下自己的名字。
“写好了？咱这和其他营不一样，后日来听课就行。”
“感谢。”
离开草棚，还没走出几步，另一头传来熟悉的少女声音：
“什么意思啊！不要因为别人是魔族就这副态度好不好！”
楚眠停住脚步。
她好像把出门作借口的正主忘了。
屋内的报到处传来兵官的解释：“上头有规定，魔族不准入刈秽营，不是别的原因，有些鬼怪症状与染病的魔族相似，魔族去了，被感染的可能性极大。”
“好、好吧，对不起……”
只听另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说：“大人，一点心意，还请通融……”
兵官回道：“你去别的，街道巡逻，官府守卫，不也挺好？”
“大人，奴、我一心想进刈秽营……”那声音带了凄切的恳求。
兵官却道：“不行不行，这个你拿回去，知道上任营长是怎么被撤的吗？现在不同往日！”
“是……大人，真的没办法了吗？”
“病才是问题的根源，不如你去那边医营看看，学点医术解救渊生……”
“……”
报到处安静下来，不多时，便见周施施拉着一个少女走出来。
周施施似是在安慰少女，少女却摇了摇头，转过脚步道：“那位大人说的对，我想去医营报名。”
周施施：“千瑶，你能想过来就好！”
楚眠走近时，名为千瑶的少女样貌越来越清晰。
身段纤匀，面目柔和似水，却略含卑弱，最为特别的，是两颊边淡紫色的鳞片。
周施施二人也正朝着草棚走来，她一眼就看到路边的楚眠：“楚睡姐？你怎么在这？”
楚眠没回答她，沉着脸走到二人跟前。
她抬手拦在周施施身前，乌瞳却盯着柔弱的魔族少女：“施施，不要与这个人有来往。”
周施施懵了：“为什么啊？”
她反应过来，道：“楚睡姐你也排挤纯种吗，不能这样的啊——”
“魔族里面有的是好人，但也有坏人。”楚眠沉声说。
在楚眠的视野里，少女千瑶也似乎被她的不友好吓到了，一双水眸顺应敛下，像是习惯了、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两手端到腹部，小步倒退到一边，一副任人打骂的懦态。
错了。楚眠眉间微皱。
她几乎看不出这个少女的修为境界，目测化气境上下，至于别的……
凭她的识海力量，也难以探测。
调取了魔息，才隐约察觉出，这个人，起码是有魔属相的。
是魔属相本身就有隐蔽掩饰的作用，还是境界处在乘气境之上——
单论精神力，楚眠便不敢与乘气境以上的强者对峙了。而若是单纯拼修为，一个化气境就能轻松把她干掉。
当然，是在一对一的情况下。
楚眠只能借着千瑶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来一点一点试探。
“你喜欢火吗？”她问。
听到这突兀的问题，千瑶一个激灵：“火？不、不……”
“那你家晚上不点火，要怎么照明呢？”楚眠说。
千瑶两肩发着颤：“奴婢、我，我以前在主子家，主子让熄灯，我们便熄灯……”
楚眠没再发问，沉默地看着她。
周施施探出头来：“什么火？什么意思？你们在说什么啊？”
在楚眠的注意被分走之时，千瑶迈着小碎步冲向草棚：“我……我去那边看一看！”
周施施还想跟上，却被楚眠抓住考问入营的相关事宜。
“楚睡姐放心！兵营后面有一排帐房，挨着练兵场，我们就在那儿！我还结识了不少人呢！”
“那千瑶呢，你和她怎么认识的？”
“千瑶也在那儿，先选了帐房，不熟悉路，我才带她来大门报道……”
听完周施施的讲述，楚眠才知晓，这千瑶姑娘原是斗兽场的奴隶，有几分实力，后被官员买至府上做了婢子。如今奴籍归良，可留在原主家做佣人，也可以领一份赎身钱自谋生路。
千瑶双亲已亡，不想孤身飘零，也不愿继续为仆，于是决意参兵入营，让一身武艺得以施展。
而这姑娘心属刈秽营，去往城外斩除鬼怪。若继续留在愁云郡，只会遭到往昔热衷斗奴的那些官人老爷们的鄙弃，也免不了一些偏激同族的白眼。
再而后……便是刚才被拒绝的那一幕了。
楚眠遥遥看着千瑶报名夕朔医营的一幕。
少女不会写字，于是让负责人代填。
颊边的紫鳞在斜阳下如同彩波浮荡。
楚眠转头对周施施说：“是我太警惕了，你和人家好好相处吧，可别冒冒失失的，冒犯了人家。”
周施施拍拍胸脯：“千瑶住我隔壁帐房！我会注意不让人欺负她的！”
先管好你自己的训练吧。
楚眠话到嘴边，又不自觉咽了回去。
—
两日后。
楚眠在医营课上刻好符箓木版，叫来督课的净使。
“怎么了？何处不懂？”身着墨绿色官服的净使问道。
他视线投下，但见少女桌案中央，用来画草图的符纸一片空白，其上却放着个奇怪的木板。
方方凸凸的，比手掌略大，挖了些空处，还刻着大片花纹，像是什么精巧的手工小玩意。
等等……！净使瞪大了眼。
那不是净咒符箓的纹样吗！
“哎呀。”楚眠手一抖，打翻了蘸朱的墨砚。
符纸顷刻被水墨浸染，朱色漫过，却也留下了完整的净咒符文。
“大人，这样画符好像比较快呢。”少女似乎丝毫不见闯祸的慌乱，只是拿起一叠符纸盖住桌案，以防朱墨流到衣服上。
“对了，”她又将几张符纸递到净使面前：“我适才手生，不熟悉画法，画错了几张，您看这些能用吗……”
净使楞登着接过。
“这……”他的手随着视线颤抖。
“大人您不是魔修，所以可能不清楚魔修的气脉构造，寻常魔修呢，也不知道这病因何而起，方才我在课上知道了，所以按照自己的体会，把不适合自己的地方改了一些，不过都是乱涂的，怕是入不得您的眼……”
“这这这……”这何止是乱涂，简直把他和几名同僚，乃至上级神官日日夜夜冥思苦想的难题一通解决了好吗！
“哦，还有。”楚眠又抽出一张符纸。
还有？！
“我之前在城外遇到过鬼怪，觉得它们的样子和课上说的魔族病症很像，所以又乱涂了一张……”
“乱涂——！”净使不觉大吼，倏而发现满课室的人都盯着自己，尴尬地咳了声，“你……你叫什么名字？这些咒文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受了高人指点……？”
楚眠朝旁边桌案一指：“是她告诉我的。”
净使顺势望去，一个脸边刻花的柔美少女正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们。
他正要过去，楚眠却挤到中间，伸开手臂，将那个少女尽数挡住：“她是魔族，不会说通用语，您有什么事就问我吧！”
净使皱了眉，言语不通都是小事，当务之急是搞清楚符文的来历——
正当他这么想着，一股莫名而来的力量掐断了他的念头。
所有人目睹绿衣净使身形一滞，便拿着木版和符纸出了课室：“我立马拿去给琰城的大人看。”
楚眠眨了眨眼。
转过头，千瑶看她的眼神充满惊慌与委屈：“楚睡小姐，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非要对我用敬称吗。”楚眠微笑着，蹲到她身前，“你只是想救大家罢了，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