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实习生公寓，有零星的微光透过窗台上的薄纱，小心谨慎、瑟瑟缩缩地笼罩着一小方天地。
在这样寂静的时刻，连打开小厅里的顶灯都会显得过于明晃晃，更别说来一场直击灵魂的对谈了。
“我……”叶欧佩西停顿了一下，思考着有多大的可能会谈崩。
不坦白是不行的。在巨浪滔天中行船，两个船员不可能在彼此不信任的情况下安然无恙。既然选择了合作，共同承担着如此大的风险，就该同心同力。
但……阿蓝诺尔能接受真相吗？禁忌魔法，这几个字本就是封喉的毒药，是世人避之不及的怪兽，更何况他还生在神眷家族？没有一个人会怀疑神眷家族的信仰，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世世代代都是与神界连接最紧密的一群人。
叶欧佩西纠结了片刻，最终眼一闭心一横，直接说：“我确实会一些禁忌魔法。”随着最后一个音落下，他微颤的睫毛停止了挣扎。
“你突然晕倒，就是因为这个？”阿蓝诺尔又问。
叶欧佩西点头。神眷家族的天才果然敏感，一下子就联想到了。他的身体这么年轻，修习正统魔法不可能会产生忽然晕厥这种事。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自从他发狠地练习禁忌魔法，走起路来倒是正常多了，至少再也不会因为诅咒的力量而同手同脚、抽筋拧巴了。
“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阿蓝诺尔指的是中央大陆存在禁忌魔法这件事，也是他们正在冒险调查的这件事。
“深度了解的只有一个，大约知道的还有一个。”叶欧佩西回答。前一个是指魔女，没有她这件事就无法进行，后一个是指蒲黎加，她大概能猜出事情的全貌，只是细节上有所缺失。
“你所说的眉目需要多久？”阿蓝诺尔还是一样的语气，让人分辨不清藏在他问题背后的真实想法。
“两天之后应该就会有消息。”叶欧佩西回答。但他随即想到魔女那跳脱不羁的办事风格，又马上补充道：“不出意外的话。”
阿蓝诺尔“嗯”了一声，转头往洗漱室走去。
“喂！你！”叶欧佩西不可置信。
阿蓝诺尔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他难道不该以最严厉最愤怒的姿态进行审判吗？他难道不会怒目以对，并拒绝再一起调查此事吗？他难道不想重申虔诚的信仰，再替神侍狠狠地给他一顿教训吗？
他怎么……
“我怎么？”阿蓝诺尔回过身，又用那种异常清澈的目光看人。他说：“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我以为，你会拒绝继续一起调查，毕竟……我会禁忌魔法。”这会儿叶欧佩西的肩膀松弛了下来，脑子也转得更快了，其实细想一下，他找到阿蓝诺尔的那天，对方并未对禁忌魔法做出过度的反应，反而是当他提及神明和神侍时，这位天才才开始表露出愤怒。
“为什么我会拒绝？如果没有人会禁忌魔法，单凭我自己肯定无法进行下去。”阿蓝诺尔理所当然地回答。“那些藏在背后之人才是我该愤慨的对象，而不是利用禁忌魔法进行调查的你。至少在我看来，一个才十几岁的贫穷少年，就算会一点禁忌魔法，也完全造不成什么大危害。”
他的是非观……倒是与大片大陆上的很多人都不一样。这让叶欧佩西有些讶异。他接着问：“所以，魔法学院将我开除这件事，你其实也有所怀疑？”就因为怀疑，阿蓝诺尔才没有考虑他已经臭掉的名声，同意带他进中央大陆吧？
“……我不在现场，但整件事确实充满不合理。”阿蓝诺尔回忆着那时所听到的细节，补充道：“尤其是代入你的视角和立场。”
叶欧佩西忽然就笑了。原来在他以为全世界都对他避之不及的时候，真的还有人愿意单纯地凭理性去分析，愿意相信他不是别人口中不堪入目的垃圾。
“如果你洗漱完毕还愿意听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他说。
洗漱室的门轻轻关上了，里面传来阿蓝诺尔带着笑意的打趣：“在熬夜这件事上，我想我算是经验丰富。”
叶欧佩西又笑了。神眷家族的继承人醉心于研究魔法，经常通宵读书，他早就有所耳闻。这点倒是和魔女娜露利荷有点像。当然，后者熬夜只是纯碎的行为散漫，并不干什么正经事。
新一天的黎明到来之前，叶欧佩西枕着疏朗的星光，翻来覆去地讲着夜话。他讲他的妹妹叶欧明莎，讲他为何去报考魔法学院，讲他在工会所执行的任务，讲约里克城的见闻，讲他如何被开除……讲着讲着，他皱成一团的眉心便轻轻地舒展了开来。
第二天上午，叶欧佩西罕见地睡过了。阿蓝诺尔已经去了宣传组，但房间里的小几上放着一份早餐。
他揉着发疼的后脑勺抱起餐盘，发现底下垫着一张字条。
“你的故事讲得很好。你也是个很好的哥哥。现在我认为聊天远比看书更值得花时间。”
*
就在叶欧佩西这边暂喘一口气、停留在淡淡的友谊的温馨中时，魔女娜露利荷却陷入了极度的狂暴之中。
“别跑！你别跑啊！！！”娜露利荷本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忽然崴了一下脚，火气蹭蹭蹭地就冒出了头顶！她开始只是踩着鞋子一瘸一拐地往前追，后来干脆把鞋子脱掉光着脚追，一边追还一边大声喊：“帕图！你再跑一下，老娘就把你的脸踹成猪头！”
前面的人矮矮胖胖，行动起来却像只滑不溜手的耗子，尽管这一片都是破烂的废墟，几乎没有人，空旷得厉害，这个“帕图”却总能施展龟缩加瞬移大法，让人看得到边角，却怎么也追不到本人。
“哼！”娜露利荷脚疼得直冷笑。她趔趄着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倚着，一边揉脚一边继续喊：“帕图！你再跑，我就向神侍委员会提出净化环境申请，把这片废墟变成干干净净的平地！我还要建议神侍这里盖大公园，开聚会，把周边八百里都扫荡成一尘不染的天堂！”
世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出现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再接着是一道怯怯的声音。“娜……露？”
“知道你老娘我来了，还不赶紧滚出来！”魔女的心情已经非常不妙，她不能保证帕图再不出现，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一片衣角小心翼翼地出现，帕图背着手扭捏道：“我又不知道是你嘛……那个那个，我还以为是哪个神侍犯了神经病，非要拿我开刀呢～”
“哪个神侍有空花大半天追你？用你那过于圆润的脑袋想一想行不行！”娜露利荷嗤笑一声，白眼翻出天际。
“那个那个，这也不能怪我呀！你明明是个神侍的样子，我一看到就害怕，不自觉地就会开溜了呀……”帕图解释道。直到这会儿，他才能放下心来打量一下娜露利荷。不过还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你，那个那个，怎么变成这样儿了？”帕图的嘴张得老大，大得能咬下自己的一只拳头。
“神侍不都是这样的？”娜露利荷一副“你真没见识”的表情。
“可是……那个那个，之前你明明是个魔女，有一次我还遇见你被追杀来着，怎么会？”帕图疑惑。
“还要多谢那个倒霉神侍，不然也不会有今天的我。”娜露利荷没打算解释那么详细，她只是感概一下。
说起来神界的管理还真是十分松散，掉进魔窟里不幸永生的神侍只给她提供了一身行头，她便顺利地混了进去。平日里独来独往，偶尔再参加一些小型活动，睡睡懒觉，找找乐子，再应付一下考核，日子就这么一直轻松地过了下去。
神侍们好像彼此都不熟似的，从来也没人问过她很私密的问题。她的考核单子交上去，也从来没有人来向她核实。到底有没有娜露利荷这么一个神侍，好像根本不重要。只要考核单的格式和结果都对着就很好。
要不是后来魔法学院母亲神侍那档子事，让她和叶欧佩西搅和在了一起，她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随意聊聊天的人。
“行了！没空废话，来找你是有事让你帮忙。”娜露利荷甩甩头，把那些不堪的过往丢到九霄云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搞到解开封印的钥匙！
“帮忙？”帕图有点不安地扭动着圆圆的身子。“你想让我干什么？”他一紧张，连口头禅“那个那个”都忘记说了。
“我想让你替我去一趟关押魔王的荒芜之地，帮我拿到他的手指印！”娜露利荷说。
“什么？！”帕图的嘴张得比刚才还大，这次能吞得下两只拳头了。他消化了一会儿，然后揣摩着娜露利荷的脸色磕磕巴巴地问：“我，我，我……能不去吗？”
那可是荒芜之地啊！虽然它叫做“荒芜”，可它又不像这儿，是一片真正的废墟，那可是神侍的地盘！在那里，连魔王都只能跪地求饶，哀嚎鬼叫，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小魔头了！
“你说呢？无家可归的小胖子。”娜露利荷潇洒地拽了一把的洁白的神侍袍，用威胁的目光盯住了帕图。好吧，她承认，对这个旧相识就不能太过温柔。
帕图眼睛急匆匆地转了好几圈，在娜露利荷的目光里犹豫不决。他的身手确实还不错，如果神侍看守得不严格，拿到指印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风险太大了。
“如果做得到，我可以包你一个月的伙食哦。”娜露利荷深谙威逼利诱的精髓，马上给出了报酬。
帕图还在扭来扭去，圆滚滚的，像个充过气的气球。
“两个月。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娜露利荷加码。
“成交！”帕图生怕娜露利荷反悔，马上补充道：“那个那个，先说好，伙食要一次给齐噢！明天晚上你带好东西来这儿找我。”
娜露利荷爽快地答应了。果然和她预计的所差无几，用上两天时间，应该就能回去见叶欧佩西了。只不过这个月和下个月，她都不能肆无忌惮地吃零食了……诶，魔女惆怅地想：这代价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那个那个，能问一下，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个东西吗？”帕图本来已经准备溜走，但诡使神差地又问了一句。
“大概是……比起一直苟活，更喜欢自由自在的日子吧。尝过了自由的空气，任谁都会受不了……的。”娜露利荷望着天际，发出这样的感概。如果忽略她一只手还在揉脚的事实，这画面倒还怪有意境的。
“好吧。”帕图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总之他扭着圆圆的身子一溜烟儿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