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给楼里的姐儿们说书。
说的多了也有捧场和不捧场的时候，我推敲出来，姐儿们大都爱听些郎才女貌、团圆美满的故事；当我讲到无头案、黄三劫富济贫时，她们兴致缺缺还有些惊恐。
为了能看得更多讲得更多，我打算把攒下的钱都拿去买书，一点都不留下。
某天，我打点好了钱袋，从取酒楼侧门墙角的门洞里钻出去。这条巷子到了晚上一点光亮都无，从门洞到书店很得走很长一段，这一段路上我几乎都是摸着墙壁过去的。
回来的路上也一样，我一手抱着布包，一手在墙面上探路。
书店里新上的书不少，我想，娘见到了肯定开心。
这条路快要走完时，我在尽头看见了一个提着红灯笼的人影，我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那红影见我不动居然往这边走来。
等我看清那是何人时已经来不及往回跑，抱着书刚转身就被一只大手给拽了回去。
刘管事口中‘呵’一声，骂道：“个小妮子想往哪去！”
她唾沫几乎要喷在我的头顶，我抖抖肩膀抱紧怀里的布包，缩着头没看她。
后劲被攥着的衣领突然松开，我以为她是消气了准备放我回去，刚站稳想从她身侧躲过。
她猛地朝我踹来一脚正中腹部，剧痛袭来，我瞬间失了力，后背撞上墙壁栽倒下来。
手里抱着的包裹也跟着我一起甩了出去，‘啪’的一声砸落，布结散开，买来的书本消失在一片灯笼照亮不到的漆黑中。
我来不及收拾，跪在地上蜷缩着身子，两手捂着肚子倒吸一口凉气，额前薄汗密布，那一脚不知道踹中了哪里，疼痛得好像内脏都被碾碎了一般。
呼吸困难，我张着嘴喘气但无济于事。
刘管事没理会我，拎着灯笼往后走了几步，蹲下身子捡起一本脚下离得最近的书。
她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里面的页面，又丢开去搜寻下一本。
渐渐的，十几本书册都被粗略翻完，她往地上啐一口，转头就朝我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
“老娘养着你们娘俩可不是白养的，居然还敢偷跑出去！”她拎起书页一角抖抖，语气不屑：“还买书？你这是运气好，没被我逮着藏现钱，要是敢再偷溜出去，看我不把你剥皮抽筋了！”
我开口想骂，又把气咽回肚子里，跪在墙角听着她唠叨。
刘管事把手里的书丢开，抬腿踩了几脚，叉着腰一只手对我指指点点，嘴里唾沫星子乱飞。
大约是见我不吭声，她口中‘嘁’了一声，抱着胳膊抖抖身子就转身从侧门进去。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墙角的破洞。
我还是跪着，直到一股麻意从脚尖传上来时腹痛才缓和了些，便双手撑着从地上起身，半靠在墙壁上等着麻劲儿消散。
夜间一缕凉风拂过，把我额头上的薄汗吹了个干净。
没了灯笼照亮，我只能蹲在地上双手往前摸索，一本本找寻着散落的书本。
取酒楼里灯火通明，但没有一束能照亮暗巷。
幸好刘管事替我先排查了一遍让我不至于没有方向，没过多久我就全都集齐，每一本上面都蒙上了灰尘和小石子，似乎还有些页脚沾上了不知哪来的雨水。
刘管事已经回去，我也不能久留，重新包裹好书准备从正门进去。
门口姐儿见了我惊呼一声，我才发现裤脚和衣摆上都蹭了不少灰，又跑去旁边收拾了一番后才返回。
但我收拾再仔细还是逃不过被娘发现，她一见着我就皱起眉，拉过我到桌边抚上脸颊，问道：“云儿怎么弄成这样？”
我不敢说在暗巷里被逮到的事情，假装尴尬，小声回她：“我去买书，回来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把身后的包裹拿出来，上面还沾着些尘土。
娘一脸心疼，我最不希望她露出这样的表情，笑着安慰：“我没受伤，娘放心。”
她脸上忧心不散，我拉着她到桌子边打开包裹，拿出一本本新书摆在她面前，邀功似的炫耀。
“娘看，我这次买来了好多。听书店老板说，有些还是限量的呢，被我抢到了。”我没敢看娘的表情，把手里的书一股脑堆起来，手指缠绕着包书的白布。
房间里久久无声，我以为娘是生气，心跳越来越快，嘴巴微动准备向她道出实情。
眨眼间，我落入一个带着暖香的怀抱。
娘正面抱着我，脑袋像我躲在她怀里时一样搁在我的肩膀上，两条手臂轻轻搭在后背。
她偏头凑近，气息拂过我的脸颊，语气轻柔：“谢谢云儿，娘很喜欢。”
我松了口气，忍不住翘起嘴角回抱住她。
我喜欢抱着娘，也喜欢被娘这样抱着，就像我们之间无法分开，能忘记周遭的一切纷扰，全身心的沉入在这一片狭窄的温暖中。
她又开口：“但娘不希望你受伤，把自己摔成这样。”我虽然见不到娘的表情，但我能听出来她话里对我的放心不下的担忧，娘最后叮嘱一句：“云儿以后小心些好吗？”
我看着娘的后背，好像在暗巷里死死咽下的情绪又回返上来，喉头有些酸涩，我不敢出声只能闷着点头，耳朵不小心蹭到了娘耳边的一点凉意。
被刘管事踹后，我回归到从前的日子，安分一段时间没有再去给姐儿们说书。
对她们的理由是看书需要一段时间，但真正的原因我对谁都没有提起过，连娘也不知晓。
她如往常一般早出晚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买来书的原因，娘留在其他包间说书的时间变得更久，有时甚至要到半夜了才回，所以会累得倒头就睡。
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她为我操心，每当腹痛都是自己挺过去，实在受不了也只是钻进被子里咬牙憋着。
轻时如瘙痒，重时如刀割。来时悄无声息，走时也一样。
我只能待在房里不再出去乱跑，这股阵痛像是有感应一般，看在我老实的份儿上也没有折磨我太久，只调养了一月就再没出现。
一月的时间够我读完不少书，此后我又回归到姐儿们的视线中，对她们的需求更加应对如流。
刘管事应该是知道了我在取酒楼里为姐儿们说书的，但她没有阻拦我，可能是把我当做一向额外的娱乐活动，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不敢再赚什么小钱，每每遇到姐儿打赏来的铜板都推了回去，只收些糕点和零嘴。
不止是因为被踹那一脚的后怕，更是为了能让娘吃了以后能开心些。
娘从包间说书回来身子总是疲得很，经常才沾着枕头没多久就闭了眼，连和我说话的时间都很少。
即使这样刘管事都不愿意放过她。
某天，取酒楼内响起一番奇怪的躁动，我和娘难得能偎在房间里说着闲话，所以对外面的情况并不知晓。
走廊上一阵急促的脚步，房门突的被推开，‘哐当’震响将好不容易的温馨被打破，刘管事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把把娘拉走，嘴里嚷嚷着听不清楚的话。
我从床上拱起身，拽着娘的胳膊不让她被带走，刘管事怒骂让我撒开，使了劲儿居然也没办法强行拖走人。
她朝我瞪来一眼，呲着大牙在一边干着急，见拽不走只能使出阴招，贴在娘的耳边说着悄悄话，似乎是要劝她自愿离开。
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娘神情突变，僵着转头看向我。
我察觉不对，张嘴想要拒绝，但还是听见她说：“云儿，你先松开。”
刘管事得意一笑，一巴掌打开我拽着娘的手，骂道：“还不快松开，耽误了贵人我要你好看！”
娘不忍，却也不好指责刘管事，低下眉朝我浅笑：“云儿乖，在房间里等着，一会儿娘就回来，你……”她似乎还要叮嘱什么，刘管事等的焦急，没等话完就推着她的后背出门。
我揉上被打红了一片的手背，小跑到走廊上。眼见她们越走越远，刘管事一路上手舞足蹈比划着什么，随后来到一间包厢门前，敲了敲门后将娘推了进去。
走廊上一众姐儿围观被刘管事哄走，她面向这边时貌似是注意到我，朝我翻了个白眼，挥了挥手像是要把我从眼前扫走。
我总感觉被她针对上了——但也许从我降生在取酒楼那刻起就已经被她记恨。
楼里那样多的姐儿，我不明白是什么样的贵客一定要让娘前去伺候，难道是那人格外喜欢听娘说书？那为什么娘在听了刘管事的话后那样震惊……
我左思右想得不到答案，腹部的阵痛仿佛是掐准了时间一样突地袭来，迫使我不得不的留在房间里不准许出门。
时间难捱，腹痛、担忧、疑惑，都像一座小山似的压着我的身躯。
意识迷离间，我感觉这次痉挛疼痛的时间都比平时里要长得多。
我从昏睡到醒来时不知过去了多久，腹痛已经消下，娘也回来房间，她坐在床边，见我醒后俯下身子很轻很轻地抱着我。
如果换做平时，我一定是很开心的，但现在只有一点点开心——房内没有点灯，我从透过窗户的月光看见了娘脸上的一片红肿。
她的脸颊挨着我，我知道额头上的薄汗已经被她发现，但还是没有说出被腹痛的事情。
娘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饿了、是不是她回来的太晚被管事欺负了……
我从被褥里抬起胳膊圈上她的颈，一样很轻很轻，像说悄悄话一般的安慰她：我没事，只是做了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