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的新父亲叫兰德尔，新母亲叫罗瑟琳，他们有一个亲生孩子菲利普，还有五个领养的孩子——包括伊森。

进入新家庭的时候，伊森也许是九岁，也许是十岁，也许是十一岁，谁知道呢？伊森不在乎，年龄不过是一个数字，生日是最不重要的一天。

兰德尔和罗瑟琳领养的孩子太多了，伊森不是里面最大的，也不是里面最小的，被领养的孩子清一色的瘦削，仿佛嶙峋孤僻的山。但兰德尔、罗瑟琳和菲利普却长得很富态，油光水滑的，好像一直偷腥、永远无法餍足的猫，将自己吃成了再不会被人瞧不起的模样。

伊森很快就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芝士国，领养孩子的家庭是可以领到补助的，领养的孩子越多，得到的补助就会越多。补助会直接打进家庭的云端户口中，用来给领养的父母购买孩子的食物和生活用品，兰德尔一家中饱私囊，并没有将补助金都用在被领养的孩子身上。

伊森一天只能吃一顿饭，所有被领养的孩子一天都只能吃一顿饭，吃的还是便宜的原始品，他们一般在下午四点左右吃饭，在那一顿将自己喂得饱饱的。

偶尔，兰德尔会在他们吃饭的时候录视频，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每个孩子都大口咀嚼着食物，表情或享受，或沉迷，或满足。兰德尔在未雨绸缪，这是他没有亏待孩子们的证据，这是他理直气壮领补贴的证据，这是他被人称赞善良和伟大的证据。

兰德尔家里有家务机器人，孩子们不需要干活，他们也不上学，因为兰德尔和罗瑟琳的职业就是家庭教师，他们承包了孩子们的教学任务。但那只是应付式的教学，他们每天教孩子们五六个单词，就是完成任务了。

孩子们学得慢，那是孩子们的问题，绝对不是兰德尔和罗瑟琳的问题。他们尽力了，不是吗？孩子们的愚钝能怪到他们的头上吗？显然不能。

他们每天会将大部分的时间用在菲利普的身上，菲利普是需要好好教的，因为菲利普日后要成大器。而伊森等人得睡到十二点才能起床——前一天晚上通常是九点睡觉——因为如果他们起得太早，那么他们挨饿的时间就会更长。虽然他们常常被饿醒，但躺着感受饿，总比站着或者坐着的时候感受饿来得轻松。

在来这个家庭之前，伊森从未过过吃不饱的生活，他以为第一任养父母抛弃他的那一天，是他这辈子最难受的一天。现在他发现他错了，吃不饱的每一天，都比被抛弃的那一天要更难受，那种生理上的难受是无可匹敌的，饥饿像是一对钳子，在他的胃里翻搅，大开杀戒。每天四点前他都要经历前胸贴后背的麻木，四点后要接受肚子被撑开的胀痛，一天的时间不再被日升月落所分割，肚皮最高点与最低点之间的距离，才更加铭刻了时间的深度。

有个被领养的孩子叫杰特，他看起来要比伊森大两三岁，他比伊森提前几个月被兰德尔领养，他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想撺掇一个男孩跟自己一起“造反”——他挑中了伊森。

伊森拒绝了：“我不去。”

杰特只是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冰箱里偷点吃的，趁着兰德尔和罗瑟琳正在给菲利普上课，他们速去速回，就偷一点点，应该是不会被发现的。

“为什么？”杰特想不出伊森拒绝的理由，“难道你不饿？”

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伊森饿得有点头晕，他躺在床上，对同样躺在床上的杰特说：“如果被他们抓到了，我们不会好过的。”

杰特说：“饿日子的生活算好过吗？”

伊森没说话。

杰特说：“你放心吧，他们不敢拿我们怎么样的？我们就是太胆小了，才会被他们欺负，如果我们胆大一点……”

“你为什么选我？”伊森打断了杰特的话。

“什么？”

“还有三个人，你为什么要选我跟你一起去偷吃的？”难道只是因为自己跟杰特住在同一个房间吗？

“呵，你说他们三个？他们看起来太懦弱了，兰德尔说话的音量高一些，他们都要抖一抖……劝他们跟我一起去？简直就是浪费力气，我还不如乖乖挨饿。”

“我看起来是什么样的？”伊森想知道，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嗯……你看起来很沉静。”

“他们也都很沉静。”

“你看起来很孤独。”

“孤独？”

“也不是……你看起来很悲伤。”

是悲伤吗？

杰特烦恼地摆了摆头：“算了，别问我了，我说不上来，这很复杂……对了，我知道了，你看起来很复杂。”

复杂的伊森答应了跟杰特一起去偷吃的。

他们商量好了偷吃任务，杰特负责去放风，伊森负责打开冰箱，找出少一些也不会被发现的食物，然后飞快地食物塞进兜里，回去之后再跟杰特对半分。

但伊森在第一步就失败了——他根本没法打开冰箱，兰德尔在冰箱上设置了密码，而伊森不知道密码。

伊森将这个发现告诉了杰特。他们躺回了床上，失望让饥饿的感觉更加明显，杰特愤愤不平：“操！”

伊森想，他早该知道的，兰德尔和罗瑟琳那样谨慎的人，怎么会给他们偷吃的机会？

杰特没忍住，愤怒地捶了一下床板：“那都是我们的钱，他们拿了我们的钱，凭什么不给我们吃饱？要不是知道实现不了，我真的要去投诉他们。”

兰德尔是被投诉过的，他们都没见过那个投诉兰德尔的孩子，因为那个孩子的投诉失败了。兰德尔拍了很多视频，他对孩子有多好多好的视频，他有高大伟岸的形象，有胁迫其他孩子作伪证的能力，而那个孩子只有一面之词，他的身上没有伤痕，他的背后没有同伴，因此他失败了。兰德尔还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好人，那个孩子不知道去了哪里，杰特并不知道那个孩子的结局。

伊森还是没有说话，杰特自顾自地往下说：“如果那个时候我在的话，我一定会帮他投诉兰德尔，只要再有一个人说出一句真话，这件事不会就这么轻易结束。可惜十八岁之前云端的使用权限都在监护人的手里，不然我就开了我的云端，把所有的证据都保留下来，让真相大白。”

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个领养制度是有问题的吗？还是说，没有任何人需要为这一小小小小小部分被抛弃又被领养的人煞费苦心？他们值得吗？还是将这些时间用来关心一下国家大事、绿星大事好了。

伊森又饿了几个月，一天兰德尔和罗瑟琳变了性子，早上十点钟就将他们翻起来，让他们起来吃饭。

一群孩子惶恐地坐在桌边，看着满桌的食物，因为时间不对，他们都压抑住了自己放口大吃的欲望，最后还是杰特问：“现在吃了，下午四点还能吃吗？”

“下午四点不吃。”罗瑟琳的声音就像恶魔低语，“晚上六点再吃。”

“真的吗？”几个孩子问出了同样的话，不过声音有高有低，并不整齐。

“真的。”兰德尔和颜悦色，“多吃点，你们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

伊森不太相信兰德尔和罗瑟琳的话，但他吃了那些食物，他还是吃得很多，因为他不认为晚上六点还有吃的。

出乎伊森的意料，罗瑟琳说话算话，晚上六点的时候，又给他们预备了一顿大餐。而且不止那一天，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都享受了一天吃两顿饭的绝佳待遇。

连续吃了两顿饭后的一个星期，被领养的孩子们早上六点就被叫了起来，兰德尔和罗瑟琳让他们穿上新买的衣服，又让他们坐在镜子前，给他们化妆。

伊森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之前饿瘦了很多，颧骨尖锐地突出，仿佛可以戳死一个人，这几天吃得多了，颧骨在脸上显得没那么突兀了。他看见罗瑟琳将一些粉扑在了他的脸上，他的脸立刻就变得圆润起来，皮肤同时变得富有光泽和弹性，看起来就像他过得很好，一直都过得很好那样。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所有人看起来都像是变了个人，或者说，他们终于像个人了。

几个政府官员被迎进门口，询问他们过得好不好。伊森什么都明白了，第一个被问到的孩子说“好”，第二个和第三个的回答是一样的，第四个是杰特，他的嘴皮动了动，没发出声音，罗瑟琳连忙给他递了一杯水，温柔可亲地说：“是不是口渴了？来，喝点水润润嗓子。”

杰特咽下了什么，杰特说：“我过得很好。”

伊森什么也没说，他点了下头，这就是回答了。他不要做那个失败的孩子，也不想说一些恶心的话，他趋利避害的本能和愤世嫉俗的态度打成平手，所以有了这个点头，那是沉默的抗议——如果有人能读懂他的眼睛。

没有人。

政府官员欢欢喜喜地离开了，他们完成了任务，兰德尔和罗瑟琳也完成了任务。孩子们迅速恢复了每天只吃一顿的生活，有个孩子私下说：“希望政府官员很快再来。”

杰特的胃抽搐着，好像有无数锋利的针在里面开舞会，为他的痛苦欢欣鼓舞：“我真的受不了了。过了几天吃得饱的生活，操，现在又吃不饱了。操，那些人还不如不来。我想让兰德尔和罗瑟琳付出代价。”

“冷静点，”伊森说，“你别做傻事。”

几天之后，菲利普被杰特咬死了。杰特是把自己当成一条饿疯了的狗吗？

彼时伊森还躺在床上忍受饥饿，听到楼下疯疯癫癫、破口大骂、歇斯底里的动静时，他只是望向窗外，与被灰蒙蒙的云朵挟持的太阳对视，他想，他又要换一个地方生活了，他以为杰特不至于这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