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给事,李学士在外头寻你。”
传话声不大不小,门下省的不少朝官耳朵都竖起来了。
“哟,这李学士倒也是真性情,今早才在殿外说的话,如今这么快便要去笃行。”
谢愈微微发怔,不知是何话,但当着众门下朝臣的面,让他不敢动的,不是害怕两人非师生之情的显露,而是更远,远到穿过一众长长宫道,破开那座死寂的武德殿,内里的他将搁笔,写完最后一字。
他该如何,面三娘。
“谢给事?”
谢愈回神,攥紧了手心的书折。
罢了。
他丢下东西,藏住不知是否能在阿九面前掩住的情绪,转而起身,迈步离殿。
门下省槐树下,风动影移,李知立在那儿远眺,来来往往的人皆要撇看一眼。
谢愈的步子缓了缓,拇指又无意识地按着指节,直至行到李知跟前,听见她道:“五郎,里殿一叙。”
里殿,是自安仁殿移过来的女学讲授之地,也是贵主同李知寻常休憩之殿。
那是绝对的,李知的领地,左省的无数双眼睛都看着。
从前虽顾忌着李公的话,不过还有一座千秋殿尚可掩护,但如今,一切皆移到弘文馆,那点避风遮掩的地早无了。
加之李由林。
遗诏他既已握笔,便不能再同李知有一丁点,越过师生的情愫,至少在朝官相公们的眼中,他不能。
谢愈垂眼吞下思绪,低低唤道:“阿九,有什么话,便在此地言吧。”
李知盯着他,眼尾微压,长长的淡影落在眼下,遮盖住眼眸。
她垂立在腹前的手并不动,衣摆晃动,却不是风扬。
她又一次贴近谢愈,那双掺水的眸子,不放过身前人眼底的一丝情绪,“此地似乎,与我二人相言,并不是述话的地方。”
话毕,她抬起一截雪白的腕子,欲想扯一扯谢愈那朱红的衣袍。可下一瞬,谢愈便转了半边身,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面向宫道,“门下省事务繁琐,今日我离不得身。”
李知的指尖悬在半空,她望着谢愈,而后视若无睹般的攥紧他的衣袍,向前用力一带。
谢愈措不及防地撞上她的眼眸。
像夜里枯木相搭所燃起的火苗,又转而如月下霜叶沾染的水霖。
情绪几经百转,他才听见李知微恼的嗓音,和泛着点点晶莹的眸,“五郎前日那般待我,今日是要同我划分干净吗?”
偏谢愈听不得此话,顷刻愧意丛生,而后是出声。
“阿九……我同你去。”
垂眼应答后,他一时也顾不得门下省众多张望的相公,忙带着三娘还攥着衣衫的手,一同离了槐树下。
里殿。
李知合上那扇门,神情便如急湍绿潭撞上石,愈发生动起来。
四下无人,她的手也便更加放肆,踱步在谢愈跟前,时轻时重地戳他的胸腔。
“五郎好狠的心。”
谢愈低眸,握住她作乱的指腹蹭了蹭。
“那是在门下省。”
藏着无奈,又带着妥协,再往后,是惶恐。
就像他知晓李知这些时日的故意为之,可他也只能,道出这两人心知肚明的话,不提李知藏在其中的那点心思。
李知充耳未闻,转而抬起另一只手,露出了一点少有的委屈,“我也是与你一般,忍不住罢了。”
是真是假,谢愈不欲再去分辨,那夜以后,他们本该是再无分离相互嵌合认定的夫妻,不该被这该死的可笑的朝堂所分割搅乱。
可三娘就是这般轻易搅动他心际的存在,逃不得,避不开,甘之如饴……
他尊重李知的野心,也遵从自己。
谢愈慢慢松开她的手,而后用力,将李知嵌合进自己身体。
“阿九,你知道的,我从来,依附于你。”
依附于你的,这颗真心。
李知有些被抱得喘不过来气,她仰了仰颈,手抚上谢愈的背,被他这话牵起点情绪。
她一点点拍谢愈的背,像是在安抚他,又像是,在安抚自己。
“清让,我说服我,你说服你,既是开解不了,我也不惧与你,行到对立之面,赢也罢,输也罢,情爱之上还悬着我们各自的道义。”
她又仰头,看向谢愈的眼,“你并不依附于我,我也不依附于你。我不会松手,你也不会妥协,不是吗?”
许是这番交心之言,勾起了谢愈不愿开口之事,他垂下头,轻啄李知的唇,一点点舔舐而后缓缓松开,“可是阿九,感情也能拿来算计吗?”
他声低,搀着落寞。
李知望着谢愈发颤的,近在咫尺的睫羽,恍然有些想逃。
她是小人。
心里头这般想,口中也下意识说了出来。
谢愈一怔,又俯下身咬她的唇。
“我也非君子。”
贴胸的心跳如鼓震,李知自他的温柔漩涡中清醒,用力回抱谢愈,而后毫不留恋地退离。
既是要争,那她就堂堂正正地和他争。
“五郎离吧。”
殿内陷入一阵阒然。
谢愈立在那儿,轻轻将她垂落的鬓发绕回耳后。
阿九没有开口武德殿的事。
他也不再追问。
谢愈走后,李容安等一众女娘便慢慢入殿,女学毕时已是斜阳坠落,时刻划过的很快,转而黑幕骤替。
里殿内终是望见回来的清河与苏慧。
李知垂坐在席垫上,听着筱雨言述在殿外同李由林唇齿间的风云,质问下硬闯时跪满地的宫人,再加之苏慧那句肯定的答话。
她听得缥缈又空洞。
似乎一切,当真如她陡生的荒谬猜想一般行去。
直至耳边,终于传入筱雨的一声问。
“三娘可在谢愈那处探得,今日圣人召他,是为何事?”
李知沉默半响,那双长睫覆盖的眼眸定住了,瞧不清是在沉思,还是在发怔。
心中亦是泛空,空到她轻易接受了这个荒唐的,似乎真要验明的事实。
直到她有些泛干的唇动了动。
“他说。”
两双眼眸皆聚在一处,里殿内又陷入极长的阒寂。
长到三娘再次缓慢开口时,清河竟不能辨别,这究竟,是谢愈的话,还是三娘沉思后得出的猜想。
“圣人薨了。”她道。
清河脑中,猝然如横刀断碎入火。
“怎么会……”
阿耶怎么会突然……
她喃喃念着,乱如麻的心绪牵着一根线,是那根早时谢愈入殿,而她用尽法子无果的线,亦苏慧所言的两日无人所出的线,更是在远些,李知曾告诉她的话。
谢愈,是为着李委的。
这根搅合在一处的线,此刻终于明晰,拉着她一点点探向真相。
怎么不会……
阿耶若当真在前日已薨,一切便都可解释……
“李由林他……秘不发丧……”
清河抖着唇,道出此话。
一旁垂头的苏慧,早已被吓得目中惊愕。
“我记得,看顾圣人身子的,是程奉御。”李知那双快无太多情绪的眸望来。
“是,似乎有一段时日,圣人都是叫得程奉御来瞧看。”
她又陷入沉思,尚药局的奉御不止一位,若当真圣人已在前日薨逝,这位程奉御,该是心知肚明。
“得去查查程奉御,至于如何查……”
李知忽而止声,抬眼望向苏慧。
“慧娘,此事还需靠你。”
苏慧捏紧指尖,脑中虽还绞着惊愕与害怕,却仍是极快地点头应下,“三娘吩咐,我定竭尽全力。”
李知便言:“你只需是自称武德殿的侍奉圣人的女婢,圣人病危,到了尚药局去请另一位奉御,张奉御。”
“可是,那位程奉御也在,该如何?他若当真是李大监的人定然会跟来。”
“跟来,此事便定了一半结论。”李知微微抬眼,目光沉寂,搁在膝上的手也不自觉缩紧,“慧娘,明日一早你便得去请,我同贵主在武德殿外候你。”她一顿,起身轻拍苏慧的手,“一定,要咬死武德殿侍奉女婢的身份。”
清河直起身,还未从将才的情绪中缓过神,听见苏慧退离合门的一声响,才堪堪转动眸子。
“明日,三娘是要硬入吗?”
案前搁着的烛火陡然扑朔,风吹掀开窗,凉意不驱反添燥热。李知走上前闭紧了窗。
她转过身,没有向前。
清河隔着昏黄的一段距离,望见月下李知的那双眼。她看见三娘的唇似乎动了动,而后沉远的声音自窗下一点一点传来。
“筱雨,我若猜得不错,或许圣人薨逝之前,并未留下遗诏。”
清河怔然抬眸。
“贵主敢于我一起,赌上一赌吗?”
她听见自己的那颗心怦然跳动,几乎将要脱离这具□□,膝上的宫裙被她展平又皱合。
“赌什么……”
李知向前行了一步,清辉下漏。
“赌天命,会不会落在我们身上。”
“这遗诏,我们来写。”
李知的声音坚定有力,而清河指腹间的衣裙,却恍然,如漏沙般消散脱离。
“三娘……此事若”
“所以是赌。”李知打断她的话,“遗诏的字迹乃至口吻,我皆要一点点去模仿。”
“如今我们缺的是时辰,至少得赶在李由林之前,先发制人。”
晚时的热风还在撞着门窗,咚然之声不减。
清河轻吸了口气,转而起身,“我去千秋殿寻阿耶从前的书文来,今夜,辛苦三娘。”
里殿之中,只剩李知一人。
她藏于宽垂袖中的手终于撑上门框,像是卸了力。
李知也彷徨,可至少,她不能在清河面前显露。这条撕天的路,是她推着清河直上,若她也泄露了情绪,筱雨只会,更加惶恐不定。
明日,是一场赌局,所有的情绪都该在今夜,悉数吞下。
李知闭了闭眼,指节攀紧门框,却又恍然一松。
阒然大殿内,轻轻响起一句——
“我得,要胜。”
本来感觉自己快要完结了好激动,算了下一卷三十九章,发现还得写一个月。
第130章 真假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