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
“快将火给灭了!”
“真真是天怒无常,这屋子好好的,又给烧起来了!”
“主屋里头都寻遍了也未瞧见贵主。”
如今离火灭,疑人出,只怕还要等些时刻,不等众人散,又如何会现身探查。
王离索性弯下身,坐靠在门上。掌心仍隐隐作痛,他微扫了眼,竟还渗了点血。
清河垂着腰,一面注视着外头的动静,一面悄悄打量王离,只借着绛纱透进来的微光,她也瞧清了那一圈泛红的咬痕。
她有些赧然,慢慢提裙同他坐靠在门上。
“你手上的伤……我看看……”
王离扭头,大大方方展开在她眼前。
“贵主好牙口。”
清河眼神躲闪,不愿落了脸面,“我以为你要害我。”
“这得老天给我几个脑袋,我才敢去害长公主?”
清河仍道:“那你怎么不将我叫醒了再躲?反正这门是自内锁的。”
“我将才若是慢一步,那女婢就能自这透纱里,瞧见长公主和驸马不去正经屋子休憩,偏偏将自己锁在这个杂屋里头。”
清河莫名耳红。
外头的动静渐渐止住了,在雨夜里像是陡然四散开。
只剩下急雨声。
“火灭了?”
清河起身,自那截割破的缝隙中瞧看,黑沉沉的屋殿下,空无一人。
恍然间,似乎有人影晃动。
她又凑近了些,才发现,那人竟是季昭。
那个自母亲离世,大多时候替她守着公主府,在她身边呆了十年且温和的季昭。
清河的心空了一瞬,季昭是母亲身边的人。
季昭叫退了所有人,这座屋顶还未休憩好,就连直梯也还放置在那儿。
这场天火来得太过奇怪,他恍惚以为屋外的那根铁丝又松了,奔及那处却发现当真是断了。
可这火不比那日的小。
他微微凝眉,若有所思地望向天际,半响,便扶着梯爬上去,掀开一块块瓦片,终于发现了那一盒被劈得发黑的金银。
季昭的手却抖起来,神色大变,自那梯上行下也差点摔落。
半院空隔的屋内,王离轻靠在门,撇向那微颤的裙摆。
掌心间还泛着痛,他按了按,缓缓出声,“贵主,可是看清了,贼人是谁?”
大雨冲刷过的宫道,透亮许多,映着天穹之上的卷卷流云。
谢愈垂眼,倒影之内,他轻易望见了水中人眼底的青灰。迈去武德殿的途中,他听见太多声音入耳,这颗深夜辗转难眠的心,此刻也是被搅得不上不下。
殿外,风卷起昨夜之人的衣摆,恭垂之姿不变。
谢愈的步子顷刻停住,此时此刻,当着余下被拒之门外政事堂相公们的面,他不该来,更何谈其下还有贵主和李知。
上阶的步子退回,他扭头转身,只当自己未来过。
“谢给事。”
相公们因着李由林的一声唤而回头。
谢愈的背影在风中而立。
李知也望见了,她微微移眼,落在了他垂立的左手。
两指掐按,余下却是放松。
李知若有所思。
“陛下唤你进去。”李由林的话,隔着一众相公与那长阶落在了谢愈的耳边。
他的停在腹前的手心,倏然缩紧。
李由林当真是要,咬紧自己,不松口。
谢愈转过身,望及那位立在殿下的总管,他眼底牵起的一点看似恭敬的笑,谢愈却瞧得分明。
那是势在必行的得意。
可他只能忍着,平心静气地走上前,拱手道一句,圣人身子可还安康?
“圣人急诏,谢给事还是快些进去,相公们只怕都等着你的话。”
阶下的一众人心思各异,已隐有不豫,更何谈身旁还有与他们立在一处的长公主与李知。
心里不爽快,自然嘴也不饶人。
“圣人已是两日未见朝臣了,今日竟还只见谢给事一人。”
李相公抖抖衣袖接话,“自打他入朝,也恩圣不断,平步青云,倒也没什么。”
“这为臣之道也是门学问,咱们这些老古板没有些技巧,自然不受圣人待见,该是要虚心朝谢给事讨教讨教。”
三两个相公们笑起来,“只可惜,这谢给事虽在门下省但少与人搭话,我这紫袍去求,只怕不敢多说,还是得让中书省的相熟相公去请教。”
李相公便冷哼一声,“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说道相熟,这不是恰有一个人物?”
李知微微侧过头,就撞见相公朝这儿望过来。
原来,戏唱这么足,是为了扯上她。
“李学士同谢给事私下亲近,可是知晓?”
李知扯唇。
门下省的耳风,传得可真是快啊,捕风捉影堪比佛寺里面的说戏人。
她微微弯腰,做足了恭敬姿态,“妾的确,略知一二。”
“这为臣的第一道,便是知晓自己的身份。君是君,臣是臣。”
外头的口舌不断,内里却是寂静无声。
一层层白纱帐下盖着巨大的秘密,人人都想探一探,却又不敢近身,外头守着的女婢内侍皆是垂头,阔大的武德殿仿佛一座死宅。
李由林缓缓挑起一层层白帐,露出圣人那张有些苍老凹陷的脸,甚至,他的身形还定格在死前的最后一刻。
惊恐,张唇与睁眼。
“不亲自探探吗?”
谢愈垂下眼,“不必了。”
内里陷入一阵沉寂。
竟是真话……
谢愈缩紧手,心里头漫起一阵惶恐,又转而有些庆幸。像打碎了的瓷器,又被一块块黏合,缝隙仍在,可却能垂立。
那点空瓶注水,注的是圣人遗诏,乃立李委。
布满的裂缝上,只剩这么点慰藉。
“圣人遗诏,现在何处?”他缓缓抬眼。
李由林松开手,那一层层影影绰绰的白帐便悉数垂落合开,他微转身,朝着谢愈弯唇,“老奴昨夜吃了些酒,行到谢给事旅舍内说了些胡话,醒来只觉惶恐不安。”
他一笑,“原来我记错了圣人遗诏。”
垂立的瓷瓶,开始顺着裂缝溢水。
“柩前继位的,当真是,长公主。”
裂隙越来越大,乍然崩裂,瓷碎声响了一地。
“李竹。”
谢愈瞳仁骤缩,那一双垂立的手不受控制般的,颤动起来。
怎么会……
眼眸中似乎那蜿蜒于地的水滩渐渐汇聚成河,他惊觉自己陷在里面,快要漫过头顶。
他又恍然自闷过的潮水中愤然清醒,只怕这又是李由林攻心的计谋,“遗诏,在何处?”
只见李由林衣袍微动,转身朝内迈步,那本该搁放佩剑的地方,如今正高举一卷书轴。
他双手取下,递于谢愈。
“这可是老奴着人寻了一夜,才自殿外寻出。”李由林拢着衣袖,并不逼他,“谢给事可得仔细着看。”
谢愈那双可见轻微晃动的手,接过了书轴,继而展开。
门下朕以冲眇, 祗荷鸿基……
只见开头,他心中那点隐为的期许和渴求,便碎了一地。
这为……圣人的真迹。
他一点点下扫,寻着熟悉的名字,直至心脏猛得一抽。
长公主听政明敏, 孝友天资,宽宏及物, 清明在躬。必能保守宗祧, 奉承天地, 内抚百姓, 外镇四夷。宜令所司备礼, 于柩前即皇帝位……
学士李知加封外尚书,入政事堂佐新君,门下给事谢愈加赠太子少师,以摄冢宰……
天下节度观察防御等使及监军诸州刺史, 守职非轻, 并不得离任赴哀。
谢愈紧握书轴的手此刻,只觉握着一柄剑,一柄前杀李知,后斩他自己的双头剑。
那双长睫搁垂的眼再也掩不住异色。
乱,荒唐至极的乱。
圣人怎么会真立长公主?
三娘无相公头衔,却入政事堂。
而他给事一职,如何敢摄冢宰?
他几乎将要在这倾倒过去,倘若此遗诏现世,谢愈不敢想。
纵有那句节度刺史,不得离任赴哀,又能真的拦住使君们的兵马吗?
“进则刀剑入骨,退则挫骨扬灰。”
他喃喃低念,微乎及微。
原来,昨夜的不速之客,打得,是此等主意。
谢愈立在这圣人已死的寝殿,恍惚觉得,自己也被死气贴身,带去了呼吸。
刚入宫时,对这朝堂抱有一点幻想,总觉得再碎如残雪的王朝,未尝没有朝阳下漏,枝叶扶苏,可如今亲历这遭事,他才甚觉,万山载雪,月不能白。
谢愈扯起一抹极难的笑。
偏偏,他要踏过那条线了。
“谢给事。”李由林慌忙改口,又慢悠悠咬着字道:“如今该以加赠头衔,谢少师相称。”
谢愈紧捏着书轴,盯着李由林已不愿兜圈。
似是卸了全身的力,又似凝聚了最后一点心气,他垂眼轻道:“此遗诏不可现世。”
“拿笔来,我矫诏。”
卷云堆叠的天际愈发亮白,脚边的淡影渐渐成形,李知望向那座已经沉寂两天的武德殿,心中不知为何,陡然生出了些难言的心绪。
像是倾天覆地的山,快要坍塌,狠狠冲破这座长安城。
她眼皮一跳,自不远处的宫墙转角,望见了与她一样神情的苏慧。
一齐仰头,在凝望这着宫城。
苏慧似有所感,微微移眼,轻易便瞧见了在一众紫袍中直立的李知。
仿若心里的疑惑有了开解之处,她悄悄抬起手,指向了身后。
隔远而望的李知,一瞬间,知晓了她的意思。
“长公主,既是见不着,不若回去吧。”李知垂眼开口。
于是一刻之后,在大吉门下,李知同清河,见着了立在树前等候的苏慧。
“长公主,李学士。”
清河微微颔首,又转而望向李知,便见三娘朝这位女官问道:“慧娘可是有话要言?”
苏慧点点头,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吉殿,“烦请长公主同李学士随我来,前处的大吉殿由我负责不久后的礼席,此刻旁殿无人,过去再言。”
木雕的门合上,光束自窗棂内透过,落在这位女官面庞,反愁疑不减。
似乎是给李知在武德殿外突生的心绪,一个印证。她听着苏慧,慢慢响起的话——
“三娘。我发觉武德殿,似乎有些疑处。”
“什么疑处?”
苏慧便答:“武德殿有位于我还算交好的女婢,从前是在一处当差的,宫里的差事半月一轮换,按理言前日我就该能见上她。可如今早过去了两日也不见人影,若说是因为圣人身子抱恙,故而推了日子倒也好说,可是我查看了两日,竟是未有一人出过这武德殿。”
李知眉目凝作一处,“当真这两日无一人出来?”
“我这两日盯着武德殿,原就是同蕉菊商议好,十五那日带她去见司籍,可我自守了许久,除了一波波被拒在外头的朝官和送入的膳,再无一人出来。”
“竟有这等怪事?”清河自一旁开口,狐疑道;“纵使阿耶的身子不好,难以见客,可女婢中官在内里行食也无这个规矩。”
李知微微凝眉不语,心里头那点不安又蔓延开来。
她忽而抬头,“今日圣人既是见了谢愈,那殿里的女婢内侍总不该再不出来。”她朝前一步牵起苏慧的手,“今夜还劳烦慧娘再盯着些。”
“三娘放心,我定办好。”
李知又望向清河,眉头不松,“筱雨,咱们得返还回去,今日不论如何,得探一探武德殿,陛下既见谢愈,又何能一直驳了长公主哀求面圣的心。”
清河怔住,听了三娘的话才慢慢回过神来,如今的武德殿为李由林一手把着的,圣人两日不见相公,也不会两日不见她。
“那三娘……”
“我不和贵主同去。”李知思量半响,压在胸间那块不让人喘息的石虽小,可她不敢掉以轻心。
若那荒唐的想法一旦为真,她与贵主前去逼见,反倒打草惊蛇。
如今,她该去另一处寻答案。
1.遗诏均参考《唐大诏令集》
2.摄冢宰:代理国政
第129章 枉为臣(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