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的军乱你可知晓?”
“如何不知?”王离跟在后面,“长安城的一举一动,皆是通过进奏院,清楚传到各地使君的耳朵里面,文征下狱,西北三镇的节度使都受如此待遇,旁的,又怎么会坐以待毙?”
话行至于此,他倒是一叹,“也幸亏我空套了一个驸马之名,不然若真回了深州,咱两再相见,可就我为贼寇,你为勤王了。”
前头门下省迈步出来不少官员,说道后处,他声也低下。
可落入谢愈之耳,却是万分清晰。
弘文馆就在前处,他步子缓下来,凝眉望向王离,“成德房山越当真会反?”
王离摇摇头,“除去文征,便属章应通实力最强,可他同房山越却不对付。我担忧的是,如今长安宫中情形,未尝说不准他们联手,再加之墙头草魏博那处的杨青。”他沉声,“河西三镇如今是群龙无首。”
群龙无首,意味着顾及不到长安,因为腹背受敌,吐蕃和回纥若也知晓秋斩,他们便更离不开北庭。
各地的使君,太清楚其中利害。
谢愈彻底停下步子。
他捏紧衣袖,转而扭头,“若真如此,得去见圣人。”
王离叫住他。
“如今拖着这储位,反倒是好事。使君们缺一个由头,不论是五皇子还是宗室子,只怕都会成为他们的举旗的理由。”
谢愈垂眼,掩住的情绪翻涌不定。
王离并不知晓,这储位,贵主也要争一争。
可若是真落下来,朝中必然乐得见各地的使君直捣长安。
那时李知同清河的结局,又会是什么?谢愈不敢想。
“我得去。”谢愈掷下句话,便无了身影,竟是比将才还要急上几分。
“哎。”王离无法,耸肩四顾茫然之时,却恍然想起如今他的身份,入宫只得去寻清河。
现下的清河,正在武德殿外。
“长公主,圣人身子不适,吩咐了话谁都不见。”守门的内侍弯着身拦住贵主。
清河立在那儿,抬眸望向内,遮挡的屏风与白纱沉寂一片,连女婢内侍也无走动。
“请奉御瞧看过没?”
“大监才叫人去请了。”
清河微微凝眉,“李由林在里头守着?”
“是。”
得此话,清河也便不顾忌什么,提裙迈步进去,内侍们慌忙去拦也是徒劳。
她已经迈步入殿。
垂立在旁的女婢内侍们一瞬得涌到身前,皆跪着劝道:“长公主,圣人有令,今日一概不见旁人。”
清河低眼打量身前乌泱泱的一片人,神色不豫。
海棠红的宫裙垂地,连湛蓝的披帛也不曾动,越是这般无声地威压,众人的背脊便颤得更厉害。
直至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和平静的话一同落下。
“长公主,还请移步,恐惊扰圣人。”
李由林自内里绕出来,恭敬作揖。
清河深深望了眼李由林,终是未再言,海棠色的裙摆转动,簌簌扫过门槛。
贵主的身影已离。
初升的日色照亮宫裙,目中闯入鲜红,谢愈一顿,忙拱手。
“长公主。”
金丝绣线也在海棠上飞舞,他听见清河淡淡开口:“谢给事只怕白行一趟,圣人今日谁都不见。”
话毕,便已迈步下阶。
内里的女婢内侍似乎在跪在地上,谢愈朝内望去,瞧见有人正立在屏风后一动不动。
“谁人在里头?”他问。
看门的内侍答话,“应是李大监。”
“陛下今日当真不见旁人?”
内侍赔笑着弯身,“长公主都未见着,又何况旁人。”
谢愈垂下眼。
这道踏不进去的门槛,经日光一照,更加鲜亮。
可内里无阳倾洒处,可冷瑟静沉。
武德殿那道无形的门立在槛间,跪立的女婢内侍们被锁在内出不去,也不敢起身。
“仔细翻找着武德殿。”
大监的话自背脊后响起,垂头顿地也难消胆颤。他们慌忙起身,在这阔大的武德殿中四散开来。
不再顾忌内里,恐会被吵醒的圣人。
李由林靠坐在椅,微微仰头,手心的那串珠子又被褪下来捻动。
于鸿鹄的话自脑中响起。
“大监,那晚盯着的内侍回来禀告,言圣人的那封信并未吩咐人递出去。”
“后头一连盯了几日,也再无动静。”
他猛地睁开眼,血丝布满,一夜不眠将他周身的气息都压沉了些,也不怪中官女婢皆屏气垂头,小心翻找。
那封信,必定还在武德殿中。
艳阳高照,纵使是换了薄衫,也令人发闷。
李知入宫行到弘文馆旁新收拾出来的小殿时,已出了一身的薄汗。
“三娘,你回来了。”
清河展笑,自软榻上起身,圆扇却还未离手。
“贵主今日怎么未去陛下那儿?”李知行于木案前,提壶斟茶,才发觉王离竟也在此。
“李学士。”王离拱手出声。
李知抬颌微笑,坐下饮茶,“王校尉怎么进宫来了?”
这话一问,殿中两人却皆是沉默,一个垂眼,一个扭头。
李知眯眼盯着,忽而一扯笑,“罢了,先说前话吧。”
殿中的窗棂开着,吹进来却是袭面的热风。清河抬手,薄衫滑落,露出一截皙白的胳膊和那嵌着玛瑙的金镯。
“今日谁都不见。我也被拦在外头,一面都没瞧上。”
王离不自在地移眼,自打李知问话他便有些脸热,又想着既是圣人谁都不见,只怕谢愈也快折回,便拱手拜离。
茶盏已空,李知抬手又斟了一杯。
“公主府的天火可查清楚了吗?”
提及此话,清河便是一噎,手里头的扇子也缓下来,“三娘,我还未查出来,实在是自三娘那日一提,公主府的人我都不敢用了。”
李知一笑,杯盏碰唇,“方才,不还是有一个可用的人吗?”
清河一怔,那柄绣蝶的圆扇是彻底停住。
“既定驸马的身份,可别浪费了。”李知提醒。
清河垂眼思忖。
她不敢用身边亲近之人,那日公主府上的天火究竟是如何而起,只得自己悄悄探查,这么些时日,烧穿的屋檐都已经拆了,证据如何会再留下。
唯一发觉的一点疑处,是劈焦的屋舍乃是主殿,可母亲留下的东西,她最是看重,当年公主府的陈设被她悄悄挪动了大半入宫,而那一面檀木雕花柜因着太重太过显眼,便并没有动,留在另一间锁着的屋子。
而烧毁最严重的,就是那间,可偏偏,她只会因为此离开武德殿。
“你走后,圣人便转醒。人,不用想便知是李由林的手笔,如今筱雨要找的,是藏在身边的蛇。”李知望着她出声。
“我知晓了。”
“筱雨,人心最经不起考验,不论是久跟你身边的女官青雀与柯紫,还是中官季昭,亦或是兵卫,都要去查。亲近之人藏得越深,害你,便越狠。”
清河心一揪,沉默点头。
瞧见她面色低沉,李知便起身,拍了拍她的手,温声嘱咐:“不必忧心,也不必伤神,若是挖出了公主府的眼线,也先别点明。”
留得不是体面,而是反咬的机会。
清河又是低低应下。
晃眼的白纱簌簌而动,光束已攀着窗转入内,爬上清河手腕,那金镯上的珠子恍然一照,通明透亮。
李知垂眼,盯着金镯打量,总觉得好似在哪也见过。
“这金镯,是宫里的样式。”
见三娘问及,清河便抬腕取下,“是宫里头打的,外头见不着这等样式。”
只瞧李知抬手摩挲,忽而出声,“那日徐柳腕间,似乎也有这么一个金镯。”
“徐柳?”清河撑起下颌,“许是河间王送的,既是贵妾,又知晓那么多事,送个镯子倒也不奇怪。”
李知不语,总觉得还有什么遗漏,可自脑中翻找,也再择不出异处。
她作罢,将手心的镯子又替清河戴回去。
“趁着王离入宫,筱雨不若同他去交涉一番,宫外还有旁的事要做,我便先离了。”
李知踏出殿外。
衣衫间顷刻浮了些热气,如今才将五月,真入酷暑,还不知行在宫道上如何难熬。
弘文馆邻近门下省,来往的官员众多,平时遇着这位女学士,也从不正眼相瞧。
谢愈将自转角行出,便撞见了三娘。
李知步子一顿,秋眸先是落在远处,而后忽而弯起那双明澈的眼,朝他走去,“谢先生,巧遇。”
谢愈不自觉扬唇,眉梢轻起,眸子经日色一照,便如一块流水淌过的玉。
“三娘是要出宫么?”他立在那儿不动,温和开口。
“是。”李知一面说着,一面又朝他迈近了一步,早已不是寻常行礼的距离。
她仰颈,细小的痕迹在薄衫处若隐若现,微微扭头朝他问:“谢先生可要一同?”
谢愈垂眼。
盯着那抹红痕发怔,耳尖不自觉攀红,却又移不开眼。
金碧发丝拢着她的脸,三娘眼下似乎泛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青灰,该是昨夜折腾太晚,却又醒得很早。再往上,便可看清,阿九眼中正倒映着的自己。
日色瀑身,脸也被晒得发热,心下鼓动像极了熟悉的节律。
一旁从不正眼瞧得朝官们,忽地一齐,伸脖张望过来。
阿九又露出一点笑。
谢愈品着,才恍然觉得不对。
此刻,正在宫道之上,而转角之处,便是对着门下省的官员。
他忽地抬眸,猝然与一众面无表情的朝官相视,唇边的那一抹笑也凝住了。
身前落下阿九的一声轻笑,谢愈回过神,便见她退开身,低低叹气,似作惆怅,“想来谢先生怕是不能同我一起了,既如此,我便只好先离。”
门下省屋檐上的瓦当被照得光亮,其下的一众衣袍也是不容忽视,谢愈未敢再抬眼,袖间的手却收束在一处。
如他一般乱麻心境的,还有寻遍了武德殿里外的女婢与内侍。
半阵子的翻箱倒柜,都未找到李大监想要的的东西。
颤巍巍地递上自以为特别之物,可得李由林一句沉声“再寻”,便只好慌忙垂头退步。
内侍们咬着耳朵,只说大监此时的神情架势,像极了……五皇子落水那日,杖毙宫人的样子。
女婢们听了一嘴,皆抖着手,哪里还有寻物的心思。
转入内里,望见重重纱帐内躺着圣人,也是心惊肉跳。
“你说,圣人是病了昏着,还是……”
女婢小声抖着音,后头的话即使不言,何人不知。
那旁边缩着脖子的内侍便支了个主意,“不若掀开探探……圣人床榻我们也还未寻过,指不准就在上头……”
女婢内侍眸中虽都是害怕,耐不住心中作痒,一拍即合,皆猫着身子移过去。
内侍从腹前伸出手抓帘,便是抖个不停,几层轻帐连一层也未掀开。
女婢也是咬着唇屏气。
外头忽而传来些响动,那女婢一惊慌忙要跑,内侍也是唬了一跳,大惊失色,扭头拔腿便蹿。
两人皆行错了方向,狠狠撞到一处,疼得生泪。
进来的女婢见着一人捂唇,一人掩鼻,便是竖起柳眉低声叫骂,“竟是藏在这处偷腥,有几个脑袋敢在大监眼皮子底下这样行事。”
见两人一副有苦难言的样貌,她又是低斥:“还不快去寻大监要的纸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