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狂风大作。
奉御为圣人施针便未停歇过。
刻漏声每划过一道,他额上的汗珠便融入一滴,只觉外头飘洒的雨也快湿透了他一身衣。
如今是第四日夜,塌上静卧的李洵仍旧没有半分转醒的痕迹。
“如何了?”
清河倚靠在一旁,神情有些涣散,话也问得声低。
程奉御叹了口气,拱手禀道:“回贵主,容老臣再换换法子。”
李由林移身,自外闪起的一阵雷亮,照得地也通明。他慢慢朝奉御行去,“辛苦,老奴送送程奉御。”
大雨如注,砸入伞面,雷声亦是不停。这一段潮湿之路是朝着偏殿行去的,程奉御自知李由林怕是有话要言,便也不作声。
“圣人身子如今究竟还有几分转机,程奉御还请给老奴透个底。”
“圣人的身子一向是我瞧望的,当初断言难熬冬日,却也是被陛下挺过来了,按理言细细养着护着,未尝不可再出些奇迹。”话已行至此处,后头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李由林叹了一声,收了浸透的伞,请他坐下,“如何知晓前日殿中,究竟发生了何事,气得大家成此样貌。”
“老臣听说,文使君还在宫里头呆着。”
“圣人未醒,如何敢放他回北庭?”
殿中陷入沉寂。
程奉御到底是在宫中做了这么些年的医正,洞若观火。只将搁在案上沾雨的药箱抚干,等着李由林后头的话。
“请奉御来此,也是想问问可有让圣人速醒的法子,这般拖着,前朝后宫的人心皆不得安宁。”李由林一顿,又亲自解释了一番前话,“这速醒之意,求得,只是让大家醒的结果,旁的,奉御不必多虑。”
殿外雷声轰鸣,程奉御的眼转过来,脸色有些难看。
“圣人的身子一向是我照看的,此事老臣办不了,猛药一剂,老臣这一家老小的命只怕也跟着去了。”
李由林默不作声,只从怀中掏出一物放于他身前。
“老奴是受人嘱托,朝臣皆等着后话呢,圣人不醒会发生何事?我不言奉御也该能猜到。”
他自在人前降了身份,笑得和蔼,“你也不想真的成为,乱朝的罪人吧。”
程奉御一骇,盯着案上之物。
李由林话中意思分明——
圣人不醒,他日后也难逃一死。
初夏的夜很闷,尽管殿外雷鸣大雨,也难拂去殿中点熏不断的药香。
殿外很快响起一阵脚步声。
李知扭回过头,是去而复返的程奉御。
以及踱步进来的李由林。
“贵主,臣要为陛下换个法子医治,还请暂避。”程奉御朝前微微弯身。
清河起身,朝他颔首,便随着李知抬步守在了外头。
她撑着眉心揉了揉,一旁陪着的女婢便劝道:“贵主,不若回去歇息半刻,守了好几日身子也吃不消。”
靠在坐塌上的人动了动,神情已有些麻木寡淡,正欲起身,却被肩上的一只手按停了动作。
“筱雨,离不得。”
耳旁极轻得落下这话。
清河微微一怔。
很快懂得了三娘的意思。
心里头漫起来的绵密刺痛,理不清独添乱序。
方才立在一旁劝解的女婢见状,很快便躬身退了出去。
李知自后处绕过来,坐于她身边,轻轻抬指覆上清河的手背。
“圣人会醒来的。”
话毕,李由林也自屋内转出,同她们一道守在了外头。
焦急自有旁处,三人两坐一立是无言。
唯听李由林腕间的珠子被他用拇指一颗一颗磨转下去。
这急雨而下的殿外恍然又响起几阵脚步。
伴着入鼻的潮雨气和入耳的雷电鸣。
“贵主!”季昭衣衫上的水滴延绵一大段路,他一脸的慌乱,拱手朝前礼也只行了一半,口中急道:“贵主快些回公主府瞧瞧!”
这人是筱雨身边侍奉多年的中官,最是稳重寡言,何曾见过如此之态。
立身之处,已经是水滴声不停。
“奴婢自公主府快马赶入宫,为得就是此事!”
清河撑着案几起来,心中兀自一乱,忙问道:“公主府出了何事?”
季昭颤着唇抬眼,“天火至,烧了大半的公主府,娘娘留下的东西……”
案边搁置的瓷盏乍裂于地。
清河颤着手低头,盯着碎瓷发怔,下一刻她已动身朝外跑去。
“抬辇,速出宫。”
耳边恍然又乍响起一阵雷鸣。
李知甚至还未开口,便已经了无清河的踪迹。
季昭瞥了眼余下二人,忙弯身疾步跟上贵主。
李知心中一沉。
微微朝前行了几步,倒是让李由林也转过头来盯着她。
檐下隔着一层水帘,远处的宫墙瓦壁忽暗忽明。
“雷鸣起,天火至。”她低低喃道。
李知倏尔转过身,望入不知何状的殿内,对上却是李由林那双平静的眼。
离而复返的奉御,忽降的天火。
李知心中不平静。
圣人今日,可否会醒来?
在李由林以为她不会动身之时,李知却忽而抬步,头也不回得离开殿中。
林照殿极偏,几乎处在太极宫的最偏远的边上。
踏出阶,听着周身急落的大雨,也将她所择决不定的心浇清楚了些。
若是去林照殿,折回所耗去的时辰只怕赶不上。
再者陈婕妤在圣人心中还剩多少情,秋水池砍去满园的桃花究竟是恨是爱,她拿不准也不敢赌,唯有五皇子。
如今只能去百福殿最为稳妥。
那柄眼熟的青灰伞正搁在殿外,折起的伞面被洗刷得很亮。
李知确实未记错,今日是谢愈来此为五皇子讲学的日子。
女婢引着她入内,将传报之时,她却抬手止住。
李知一人迈步进去。
“谢给事。”她轻出声,步调微停,视线却是落在一旁,抬着圆眼好奇打量过来的五皇子身上。
谢愈一怔,极快地搁下手中的书卷,“阿”字将脱口,便忙掩唇轻咳,“李学士怎么来此,寻我有事?”
话毕,未管着阿九如何作答,就已经起身朝她走去,“不若偏殿一叙。”
李知缄口,移回视线,跟着他一道去了偏殿。
“阿九怎么来了?”入了内,谢愈便停步望她。
“我来朝五郎借个人。”
谢愈眼眸顿住,殿中有什么人,他心知肚明,见着阿九的那点欢喜如窗外飘洒的雨水,快要沉寂,他的心境恍惚又回到那日的松斋客中。
“是五皇子吗?”他问道。
李知抿唇,落目在不远处的窗棂,轻答了声“是”。
谢愈将想攀上的手一颤,滑到李知被雨浸湿的袖口。
他微微用力,水滴声顺着指尖滑落入地。
“是圣人……要转醒了么?”他又是一问。
李知仰头。
眸中藏着的半点情绪已经全数涌上,她不答前言,亦是朝他问,“谢清让,你是不是,很看重五皇子?”
不经意间撞见他所带不重样的书,扫一眼便知晓是为谁,还有那日松斋舍中他忽而垂泪提及的话。
什么是立场,什么是初心,什么是臣子踏入朝堂的追求?
李知太清楚,也太明白。
那是十七岁抚雨堂前,梅因风动而深深铭记她心中的话。
谢愈张唇,却发不出声,他抓入手心的那点濡湿衣襟,也快被阿九的话烙干。
他挫然垂下眼睫,心中涩意攀升。
有些话纵使不说,李知也能猜到。
也能,极快地猜到。
“我想。”谢愈缓缓答,“他能,成为一个好的君王。”
午夜静卧之时,想过很多种与李知道明的场景,或早或晚,或是他可以劝服,亦或是相行渐远。只是未想到,会是在圣人未醒的雨天,在百福殿,这么快,也这么难预料地道出此事。
那日松斋舍的相拥,给他太多的退却幻想,以至于亲临之时,只剩手足无措,不知谓何言。
过窗的湿润之气渗入殿中,狂风也不逊色。
李知耳后的碎发扬起,一点点抚着脖颈。她极轻地笑起来,笑得面上生疼,心下难受。
似是吸了口气,她才望着谢愈的眼,道出句,“谢愈,你知道我的心思,我从不避讳于你。”
“从东都回来,到如今,我虽未明言,可你听得懂,也心如明镜。”
“是……”谢愈低下声。
得他一字。
“那日宫外一问,便是为了今日之局吗?”
“阿九,人人都有自己心中高悬的道义,我说服我,你说服你。”谢愈放开她的衣襟,垂头同她相视,语气却依旧很缓,很痛,“我挣不开也逃不去,但我,不想失去你。”
“那你可想过往前八九年,五皇子是在李由林眼皮下活着的,往后纵使有名臣清流,你不可能一辈子守在他身旁不出宫。即使李由林死去,多得是再如他一般之人,可五皇子才多大?他要扛着的一遭乱局,行之错一步,百官撕咬,外夷不休。”
“那贵主呢?”谢愈深深望向她的眼,“因为她的身边,阿九可以作陪吗?”
李知忽而因此话而怔忪。
是因为贵主的生死,还是因为对天道的不同,亦或是她自己也不敢认的那句——
“妾行到此路,便是宁愿为出海月,不作,归山云。”
她骄傲,且不甘。
“五皇子去见圣人,瞧见圣人转醒后的态度,五郎还会坚持吗?”李知拢紧手问他,“我让他去见一面,于五郎而言,不该是知晓圣人心思的好事吗?”
谢愈低低一笑,睫羽藏住情绪。
他不戳破,也不道明。
“阿九,带他去吧。”
愿为出海月,不作归山云。——贾岛《卧疾走笔酬韩愈书问》
李知在晚唐这个时代中所滋生出的一点野心,因谢愈的问话,而被自己所正视。
她希望王朝变一番模样,她和谢愈不一样在,对王朝持有悲观状,认为当前的格局辅佐五皇子上去,无异于再行前路。因为清河与她同为女子,所以她想倒反旁路,不只是为救清河,也为救自己心中的那点不甘。
不过只有她(打住差点剧透了,我先捂嘴)
本文的结局不同于以往的he(放心谢五郎和李三娘肯定最后是好好在一起嘟!)但是结局是早定下来的,容我慢慢道来,后期码字有点伤脑筋会很慢,但我尽量做到日更。
第119章 恐危临(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