熠熠的宫灯在天幕中悬立,其下所笼罩的官员娘子,皆是噤声朝不远处望去。席面之上的热闹随着这番急进的中官而消散开来。
“贵妃娘娘。”跟着赶过来的中官急急唤了一声,随后便转入内没了影。
人群中不知谁惶恐嘀咕了一句,圣人吐血,恐危临。
这方阒然,顷刻躁动不安。
谢愈远望着清河与李知穿过一众人群焦急离席,他手中的杯盏愈发紧握。
那阶下的空座,此刻在眼中已是不容忽视。
文征莫不是……去见了圣人。
阿九自那日接下张娘子所托付之事,到如今还未有个定论,亦未透露出什么风声。
莫非……是要在今日……
谢愈心中一沉,霍然起身。
若昔日之事当着诸位官员娘子的面揭开,中书门下的大多宰相皆在此,权衡利弊之下,必是劝解。
可若是私见,文征定难逃凶惩。
这么多年,他怎么会今日亲自去揽责当年之事。
依照圣人现下的身子,只怕知晓真相难以撑住。
“程奉御快去瞧瞧圣人!”自山石槐树后冒出的中官急着步子去请,恨不能拖着奉御的身快步抬进去。
甫一转入,一阵响动之下又了无动静,独留席宴上的众人焦急难安。
“这瞧着,圣人怕是真出了什么事……”
“陛下那身子骨,都熬过了寒冬腊月,如今转春入夏之际,总不会……”
“唉,如今倒真不是时候啊,只求着……”
前席的躁动已经传及后处,司赞司的几位女官听罢,倒是唬了一跳。
“苏慧?愣在那儿作甚?”掌赞扭过头叫了她一声,凝眉嘀咕道:“你这一天,瞧着怎么魂不守舍的。”
苏慧被叫回了魂,笑得有些勉强,只垂着眼手中收拾起来,“我我是被圣人吐血的话,给吓着了。”
她动作缓下来,慢慢抬眸望向那只高悬檐角下的赤黄宫灯。
黑沉的半边天,被照得亮如白昼。
这是,三娘想要的结果吗?
宫灯撒光之下,贵主的宫袍一瞬得照亮,又一瞬得黯淡无影。
“阿耶如今是何情形?”清河提着宫裙跨步进来,望见阶下仍旧跪垂着的文征使君,便是一愣。
“文将军……竟是在此。”
李由林瞥了眼文征,便抬手朝清河回话:“程奉御言大家身子光景不大好,怕是……”
清河心中一紧。
怕是……
她忙走入内,铺面而来的药血气,便将她的心狠狠揪住了。
遮垂的白纱帐内,阿耶的身一动不动。
像是恍然回到了大豫十一年,望着自己所爱所亲之人,一个一个躺在四方的白帐内,说着他们再也难听见的话。
颤着的指尖触碰不到白纱,清河的步子陡然一软,跌坐在地。
李知垂眼悄然转过身,未敢入内。
告知真相,见仇人。
恨意滔天,难退却。
这可是比今日陡言之下,更加汹愤难抑。
她知晓。
圣人必定撑不住。
撑不住,才会后怕,才会极快地安排余后想拖之事。
李知睫羽轻颤,入目之内,只余见一方不知何人带着点血的衣摆。
可筱雨,是帝王之女,身上所相连的血脉不断。
是她亲手,将圣人的寿岁又斩断了些。
视线中的衣衫微动,李知眸子轻移,文征已经撑着地起身,朝着殿外行去。
“文将军留步。”
李由林拦住他,“今日殿中只余圣人和使君两人,如今恐不得让将军走出这太极宫。”
不知真相,他到底还是留存了一分客气。
“我不离长安宫。”文征未回头,“殿中之事等圣人转醒,大监便能知晓。”
他步子不停,迎着外头的玄黑萤火而去,声音一点点黯淡,却仍旧执拗,“我只是去,见见老师。”
李知指尖嵌入肉中,立在这大殿之内,陡然自心中翻涌起一阵情绪。
前不得去,后不得言。
李由林未再拦住文征,他扭回过头深深望了眼白帐之内,静卧的圣人,朝下,是贵主的背影。
药熏冉冉,有些模糊内里的二人,而其下阒然,不论是提笔琢磨方子的奉御,亦或是跪伏不起的内侍女婢。
还有李知,那晦暗不明的神色,再一次浮现于她面容之上。
李由林碾停珠子,抬步踏了出去。
“贵妃娘娘,今晚这席怕是要散了。”李由林朝着她弯身,“烦请娘娘去外主持,稳着些朝臣娘子们的心。”
贵妃微凝眉朝内,“圣人这处……”
“有奉御照看着,娘娘且先宽心。”
于鸿鹄提步朝前,跟在李由林身后,一路朝着内院殿中行去。
“大监,文征未见着刘相。”于鸿鹄垂手回着,“刘相今日根本未来这席宴。”
“知道了。”
“还有,贵主的婚事,礼部已经敲定下来,正在定吉日。”
李由林停步,皱起眉,“圣人正昏睡着,礼部怎么私自定下?”
“也是才得的消息,圣人自拟了封信送去礼部,就在前几日。如何能想到当真将驸马的位子指给了王离,若是未有这一出事,今日庆功宴只怕圣人就会当真诸位朝臣的面提及。”
见着大监默不作声,他便又接着言:“王校尉可是与谢给事交好,这一尚公主,则是成了同李知一处的人了。我思索着谢愈横在中间作五皇子的老师,怕是不妥当,如今大家的身子骨也……”
他一顿,收起了话,试探着问:“大监瞧这老师,是不是得换一位。”
李由林不答,只朝他淡声吩咐:“去将奉御请来此处。”
于鸿鹄抿唇,心头垂气。正欲退身出去,却又被大监叫住。
只见大监自堂前回身,抬步朝外,“今日不必了,圣人若整夜未醒,明日再传。”
片刻,衣角便消失在殿内。
高悬的宫灯摇灭了数盏,席上的人已离不少,这将开了个头的热闹如水掩火,只余下熏烟直上的寂寥。
殿门外尤立着些许忧心忡忡的朝臣相公,未听见圣人转醒的高传,如何敢离。
李由林踏步过来,朝诸位拱手,卖弄着客气话,“如今时辰不早,各位相公们且先休憩,圣人若是转醒,定会一一传报。”
中书门下的同仇敌忾在此刻显露出来,相公们自鼻腔出气,为首的李相公亦是不拿正眼瞧看,如今徐敬也离了长安,中书省内唯他一人年老位高。
见着无人搭理,李由林面上不恼,只微动身形,朝着一旁静立着的谢愈拱手:“老奴私下有些话要同谢给事言,不知可否移步?”
谢愈转目过来,落在他恭敬之姿上。
私下之言。
“什么话,天家奴还要避着天家臣?”李相公眼朝着紧闭的殿门,话却是直戳戳对着李由林。
李由林微扯唇,态度依旧是恭敬万分,“此事,涉及不到相公,还请李相公安心。”
李相公一瞬间扫眼过来,盯着他。
“谢给事,烦请移步。”
谢愈顿了半刻,才向余下朝臣拜离。
西墙上映照着这位内侍省总管的影子,他跟在后面,只觉拢在一团草树之间,瞧不太清。
“五皇子,谢给事可还教得好?”
鞋履下踩着一根枯枝,发出吱呀一声。谢愈步调微停,“尚可。”
“五皇子是个极聪慧的小郎君,他自生下来所受之苦颇多。”李由林立在那一池石水前转过身,声音也缓和下来,“请谢给事莫要因着闲言碎语,对他妄下定论。”
“尤其是宫中,老奴与他所搅在一处的关系。这孩子虽可怜,可我却没什么心思放在他上。”
谢愈望着李由林复又踏前一步,眸子映着些别样的情绪。
说不清究竟是垂怜还是懊恼。
“宫中从前老奴的一心只为着太子殿下,往后,也没有往后。”
“我希望五皇子成长之途上,没有中官,也不沾染中官。”李由林颤着唇,忽而拱手朝前作揖。
“谢给事……可明白老奴的话。”
谢愈眼眸不动。
他盯着面容隐在暗色的李由林,忽而扯唇,“林总管如今这番话,叫我,如何不多想。”
“圣人如今病危,而总管当着众相公的面私见我,却言五皇子之事。”谢愈垂下手,声音也冷了些,“这是欲要拉着谢某,一同下水么?”
“未敢有此等心思。”
“朝中对老奴的怨言颇多,权之一字,不论系在谁人之身皆难逃唾骂。”他一笑,自嘲起来,“何况,是我这等去势之人。”
灯不落亮,谢愈在他苍老面容上,窥见了一点久违的坦诚。发觉脑中作如此想之时,他心下也是一惊,倏尔转过身。
风将谢愈的声音吹得很散,不带着多余感情。
“五皇子,可是圣人亲子?”
身后垂立之人久久未答。
西墙上的影子攒动,他的声音才极慢落入谢愈耳中。
“老奴不知,五皇子的身世,或许,只有陈婕妤自己知晓。”
谢愈攥紧手掌,未再言,抬步径直离开。
李由林本可言是,却答不知。
这才是今日,午夜独回,狠狠搅乱谢愈思绪的话。
他恍然惊觉,若真立于五皇子身后,这辈子,他与李由林都划分不清界限,而是纠缠一起,不死不休。
他要,承着李由林肩上的枷锁,流言,乃至囚笼。
赶上了!
第118章 恐危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