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百福门往前,便是公主院,说来五皇子若是按常理来论,合该在弘文馆教习,可如今圣人只将他丢到了这百福殿,即使是大儒的讲学,他也难去听见。
王离摇摇脑袋,心中一叹。正想着,视线中的带路女婢忽而停住步子。
他仰头一瞧,殿匾上赫然三个大字——犹春殿
“校尉在此稍候,婢去通传一声。”
王离正站定点头,那女婢抬步朝前,便见高柱朱门前蓦然出现贵主的身影,被这殿外的青天光一照,入眼红裙倒让人移不开眼。
他望着瞧了半瞬,见着她身边的一位紫衣女官身形微动,王离才恍然惊觉有些失礼,忙垂头作揖,态度恭顺,“拜见贵主。”
“请王校尉入内上座。”清河自上垂眼,笑着吩咐。
公主殿中的陈设不像王离想得那般极尽奢华,但是布置得极其舒心,能瞧出必是倾尽了很多心血。其内点着极重的檀香,甫一站定,屋中的女婢顷刻便如潮般退去。
而清河的视线也正朝他打量过来,只见她抬手一笑,“王校尉坐吧。”
王离来此,不知晓缘由,心中倒是不平静。
案上香炉袅袅,对坐二人却皆是默然。
与王离一道心中忐忑的,还有正抬手煎茶的李筱雨。
她唇微启,话却没影。面上那点藏住的心思,全显露在这盂盏中沸了三沸的茶水里。
水声咕隆不止,溅打在瓷壁上。
王离垂眸盯着,忍不住出声,“贵主,茶已经煎好,再沸不得了。”
清河一怔,忙熄了炉火。
渐缓的响声压不下她心中躁动。
水面平静,再无动静,趁着此刻,她直将口中欲言的话一股脑地倒出来,“王校尉可是想要留在长安?我可以帮你,如今朝中正在为我择驸马,王校尉若是应下,便可稳留长安,若是想离开,我二人只肖和离,和离的话也必不让王校尉为难,我自去向圣人提,只说我厌弃驸马,另寻新欢,绝不叫校尉为难。”
王离听着清河的一长串话,怔了半响,自打“留长安”三字一出,再到后头的“驸马”、“和离”、“另寻新欢”,他便觉得和听话本子似的,犹觉应是在还在方才的百福殿别堂,只怕自己睡迷了在做梦。
不然,这些个字眼,是能从贵主口中吐出的话?!
他这张开的唇,一时竟然不知该要接什么,惊愕已经胜过理智了,王离下意识问了句:“公主睡迷糊了?”
清河倒茶的手一抖,到底还是慢慢稳住,“未曾,我说得是真话。”
“王校尉不若考量考量,此事于你并不吃亏,我为你想好了和离后的一切,既不会让圣人厌弃你,也不会让你被困长安不得脱身。至于日后你遇见喜欢的女娘,若是女娘家嫌弃你被公主遗弃,我亦是可叫父皇,亲自为你二人赐婚,再者尚公主”
“贵主。”王离打断她,品这这后面的话,“这是替我把后半辈子也安排好了?”
“求人之事,自也是要善后妥当。”清河将那盏放在一旁置温了些的茶递于他,“王校尉若是还有什么想到的缺漏,也尽可提来。”
那盏悬空的茶水正对着他,王离垂眸,却未敢抬手。
“只一盏茶而已,王校尉不必犹豫。”清河瞧出他面上顾虑,笑着道:“不会说接过这盏茶,便要让你应下这驸马之位。”
王离听罢,也便只好大方接过。
“贵主对这驸马一事不满意?”他抬眸,望向清河。
能选上他,又安排好和离后的诸事,只能说明驸马一事贵主也是不愿意,她迫切需要一个能和她达成协议的人做驸马。
那便是先应付朝中的择驸马一事,而后和离,又是独身一人不受限。
既是利益相求,清河也不打算扯谎,她点头承认,“是,此事是我有求于王校尉。”
王离挑眉。
“公主怎么知晓我要留长安,百福殿别堂外中有公主的人听着?”他一顿,又道:“那怎么偏偏是去听我同谢愈的谈话,如若我今日未言留长安,公主又该如何?”
这一串的问题若是青雀在此,定要冷眉斥他一句,清河的确可以囫囵地混答过去,可偏偏,她在王离面前开口又是实话实说——
“我本是去寻谢先生,为得也是想让谢先生替我挑个人选,只是偶然间在外面听得王校尉的话,便做了这番决定。若谢先生也无法,那我只能听天由命,去试着和鲁郡公家的鲁四郎交涉一番。”
“鲁景莫?”王离捏盏笑了一声,问道:“这是贵主原先的心中择的人选?”
以鲁景莫寻花问柳的性子,清河公主在圣人面前提和离也是有些理由,只是难说鲁家接下这尊贵主大佛,他鲁景莫还敢不敢偷溜出去。
“不是,此人是礼部递上来排在首位的。”
王离心中有些了然。
原是这样。
“所以王校尉可考虑清楚了?”
清河的那双带着些许期待的眼,便朝王离望过去。
她原以为,案前人问这般多,此事定是十拿九稳,可王离偏偏躲过她的视线,笑着道:“请贵主让我再考虑一二,非诏我难入宫,明日戌时我在崇仁坊的松斋舍,给贵主答复。”
清河心中叹气,指尖上的杯檐被她磨了又磨,面上的失落根本无处可藏,王离就这样盯着。
随即,他便听见清河轻声开口,“既如此,王校尉回去好好考虑一番,驸马一职于校尉而言确实委屈,但我,也会尽全力的补偿。”
“我知晓了。”王离起身,那兜在怀中的两颗五木子却忽然蹦出来,掉落在案上发出哒哒几声。
拜离的话一时顿在口中,他忙弯身将五木收起来。
清河移目于上,亦是起身。
“王校尉也爱玩樗蒲?”
王离立直身,“无非在坊间听个压子,赌钱的事我可一向不掺和。”
既是提到此处,他望着清河忽而问出了句不过脑的话,“贵主会去听压子吗?”
清河一怔,反问道:“王校尉日日会去听吗?”
王离反应过来,自觉方才所问所答太过直言,心中便是悔也来不及了。
他一咳,只得掩唇移开视线,答一句救不回来的话,“自是不会,得来闲暇才去听听。”
清河微微点头,望了眼窗外的天,“时辰也快不早了,撑着宫门未落钥,王校尉快些回去吧。”
不等王离答,她又是接话道:“我将要出宫,便和王校尉一同吧。”
殿外的风吹起檐下的铃,摇得作响,王离慢慢扯起笑,未言什么,只盯着身前这位将近半年未见的贵主。
与那时在长安城坊间,对着诸事诸人都热情的公主,有着太大的区别了。
如今,李竹身上,多了些算计。好像方才的直言直语,对着他的那点坦诚相待,只是故意露出的一点马脚。
两人一前一后迈步出了这座空大的犹绿殿,阶下候着的是一众的女婢和女官。
“贵主这是,不打算放过我啊。”王离偏头低声问她。
清河惊讶抬眼,“王校尉何出此话?”她亦是微凑近了些,悄声答:“我若只是带着一女官,同王校尉行在一处,怕才是不妥当。”
贵主身上的檀香味很重,比那谢愈身上日日熏的苦香要好闻很多,清河挨近时,王离脑中想的便是此事,再落回贵主退去的身之时,他才慢慢想起李竹方才的话。
“既是贵主精心考量,那便走吧。”
宽大的宫墙两道,新发的嫩芽因风晃动,而犹绿之下,一玄一红。
夕色的斜照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看不清切,皆悉数融在了身后跟着的女官女婢身间。
而此刻的武德殿,李知垂手立在一旁,听着来为圣人传话的中官。
“陛下,今日王校尉在公主殿中呆了半个时辰,如今一道出宫了。”
“王离?”
李知听此,也是一愣,而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嘱咐筱雨的话,她莫不是将这驸马的主意,打到王离身上。
而案前的圣人听此,布上细纹的眉头也凑在一处,他抬手揉了揉,异常沉重地轻叹了口气。
李知虽是立在一旁,此刻却也是极想同圣人一般,揉一揉眉心。
王离是将自凤翔回来,身立大功的武官,圣人怎会松开放过此等人才,再者,王校尉的抱负亦是在外,又怎么会屈居长安?
驸马一职,不说王离,就是圣人也不会愿意应下。
“退下吧。”
中官得了令,弯身离开。
李洵靠身于后,心思是全被方才的话扰乱了。
“你常呆在清河身边,可听着她提及过王离?”
李知微转身,怕清河那处有什么变数,倒是答得留有几分余地,“有过,好似不多。”
李洵便不再作声。
“柳娘的事,可有什么进展?”
李知一顿,拢在袖中的手不动,只垂头答:“还未曾。”
“妾让卫郎将去查西市的行商,圣人再等些时日。”
柳娘如今正在张诗柳身边,但在张诗柳还未遇上徐柳之前,她是如何在长安藏匿这般久的,徐柳可是只字未提,李知得借着金吾卫的手去查一查这长安内还有多少她徐柳的帮手。
一个自大豫十一年存活下来,且在河间王身边呆了这般久的女娘,必不会像那日松斋舍所瞧见的那般,柔弱无依。
李知微微抬手,瞥了眼右手那道快要消散的刀痕。
徐柳出手的样子,她可是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