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玉中了进士，荣国府上上下下喜气洋洋。

就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离贾家说近不近，说远又不远的事儿，江南甑家被抄家了。前儿不久，甑家还托人稍来几箱东西，荣国府管事儿的几个明知是转移的赃物，竟然还接了，且不提。

时逢中秋，贾母便喊宝玉、黛玉，以及惜春，回来过中秋节。迎春、探春为出嫁的姑娘，自是在夫家过节。林灿被喊去太后宫中过节，自有深意。

待中秋那日，园里正门大开，两旁吊着羊角大灯，焚香秉烛，陈设着各色果品。一时间，月明灯彩，香烟氤氲，似踏入仙境一般。

宝玉、黛玉、惜春三人，回到了荣国府，看着满眼的富贵色，恍如隔世。

贾母居中坐下，右手边坐着贾政、贾赦、贾珍、贾琏、贾蓉、贾环、贾兰，左手边坐着黛玉、宝玉、惜春。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李纨随侍在贾母身后。

贾母拉着黛玉的手看了又看，黛玉已经一十有六，出落得更加我见犹怜，也更加神似昔日贾敏的模样。贾母越看越朦胧了泪眼，只说“瘦了”。

王熙凤给贾母布了菜，笑道：“老祖宗，那是林丫头越发地出条了。”

众人皆附和“是”。

王熙凤又绕到黛玉身边，为她布菜。“瞧我这张嘴，怕是再也喊不得林丫头了，要改口林大人。鸿庐寺卿，听说是跟洋人打交道。以后和我们王家还有照面要打的。”

广州十三洋行主营海外贸易，本是薛家的生意，薛家败落后，由王家的人接手了。此时，王熙凤也是逮着机会套近乎。

黛玉只是笑而不语。她现在主要打交道的对象是各国的使节，商贸这块自有人管。她便不接王熙凤的话。

“光顾着说话，吃菜吃菜。”贾母笑着道，“这碗鸡髓笋，还有这碗风腌果子狸，都移到颦儿和宝玉处。”

近日来，贾母只觉得力乏，甑家的事，让她惶惶不得安心。宝玉在外一直不归，也让她忧心不已。对黛玉，贾母是又喜又怜，若亲上加亲，自是再好不过的。坏就坏在宝玉的老子和娘，一个糊涂，一个又太计较，黄了这门良缘呐。贾母恐自己时日无多，想在有生之年，促成这门亲事。

黛玉见贾母喊她“颦儿”，心中一惊。“颦儿”是儿时玩笑时，宝玉给她取的字。这会儿，贾母将她和宝玉放在一起谈，黛玉心中猜得七八分。她偏过脸，睨了一眼宝玉，却见宝玉不知在想什么，只在那儿发呆出神。

小时候，宝玉的心思都摆在明面上，有什么都会说出来，也不管别人会不会说他“痴傻”。而现在，黛玉都弄不清他的心思了。

宝玉踏入荣国府时的那一刻起，心中满是悲愤。他想起杜工部的那首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的家，在外放印子钱，惹得老百姓卖儿卖女。借八十两，得还八百里，这是什么世道啊！

中进士也无法刷去他心中的苦闷，以前只当大观园之外的世界，是污浊之地。走出去之后才发现，最污浊的地方，竟然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满目的琳琅珠翠和美食，只教人泪眼朦胧，心头滴血。

“又魔怔了，还不谢过老太太。”王熙凤道。

“啊？”宝玉这才回过神，看着两样精致的菜，换到了他和林妹妹前方。

“瞧林丫头瘦得，我心疼。我这儿有个得力的丫头，叫鹦哥，过去也好帮忙照顾着。”贾母说罢，嗽了一声。

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忙围上前为贾母抚背、端水。

黛玉见此，便接受了鹦哥。

贾母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有眼力见的，也看清楚了。贾母用行动在支持宝黛；贾政本就无甚异议。

王夫人一肚子的盘算落了空，娶不娶林丫头，宝玉都不见得回来了，只是瞧着林丫头的身体较儿时好了很多，脸上也有了红润之色，似乎也不担心生养。

邢夫人吃瓜吃得带劲儿。二房越闹腾，她心里越自在。

李纨更是心中欢喜，宝玉若是去林家倒插门，将来留给她家贾兰的财产只有多，没有少的，为什么不乐意呢？

赵姨娘虽然上不得抬面，却把贾政的脉摸得死死的，家中发生的大小事情，她都知道个一二。她也巴不得宝玉不回来。分家产时，对她家贾环是更有利的。

满院子的人，各有各的欢声笑语，各有各的心机盘算。贾宝玉心中却满目的苍凉。

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和尚敲木鱼的声音。“咚、咚、咚”跟催命似的，一声一声敲得人发慌。

王熙凤道了句，“也是奇了”。赏月吃席的园子，离正门、侧门、后门都很远啊，哪里的和尚能把木鱼敲如此之响呢？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了卿卿性命……”外边的和尚不仅木鱼敲得响，歌儿也唱得响。那声音粗糙的歌声在偌大的府邸中回荡着。

贾母听得一阵心惊肉跳，只“阿弥陀佛”地念着。

“哪儿来的疯和尚，还不快去赶走？”王熙凤吩咐下人道。

“切不可无理，备上好的些斋饭，好生给外边的活佛神仙。”贾母嘱咐着。

在园子里听候的大管家林之孝唱了个诺，便去了。

宝玉道了声，“老祖宗，我也去。”便急着步子，跟着林之孝去了。

谁知走到门口时，远远见到一僧一道，飘然而去。敲木鱼的是那赖头和尚，唱歌儿的是位跛足道人。“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仙人，等等”宝玉追着那一僧一道出门。

“宝二爷。”林之孝哪敌十几岁的宝玉的腿脚，追他不上，便喊在大门处听候的小厮。“还不快跟上宝二爷。”

却说刚刚还是赏月的好天气，却一阵电闪雷鸣，说下雨就下起雨来。那一僧一道，也消失在茫茫的雨雾之中。

宝玉寻他们不着，只觉得身在雾蒙蒙的一片混沌中，抬头便见一道金光闪闪的匾额，上面写着“太虚幻境”四个大字。

但见一位仙子，携他入太虚幻境之中。世界又开始清朗起来，远远地又能望见那一僧一道。

宝玉赶将上前，忙道：“老神仙，我寻得你好苦啊！快带我走吧！”

那僧人道：“世人皆苦，一念阎罗，一念成佛。”

那道人道：“施主尘缘未了，快快回去吧。”

只听见耳边一声“宝哥哥”。宝玉回头，但见引他入太虚幻境的仙子，竟然是林妹妹，他欣喜万分，便喊将出来，“林妹妹”。

“醒了就好，紫鹃，快把药碗拿来。”

宝玉睁开眼，但见林妹妹端着药碗，拿着勺子，要他吃药。

宝玉问了句，“我在哪里？”

“宝二爷，你淋了雨，晕在路边。林管家着人将你抬回来的呢！”紫鹃道。那紫鹃就是老太太给黛玉的鹦哥，黛玉给她改了个名儿。

宝玉看了看四周的环境，这是他曾经住过的怡红院，便掀了被子。“快走，我要走。”

“那先把这碗药喝了吧。老太太守了你好一会儿，刚刚走。”黛玉道，“紫鹃，跟老太太报个信儿。”

宝玉将药一饮而尽，辞了老太太，连夜携了黛玉、紫鹃、茗烟，离开了荣国府。

*

再说宫里头，林灿被喊去太后宫中过中秋节。原本花好月圆，佳人在侧，忽然就下起了雨来。

只觉得一阵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瑟。

江南甑家倒了，从此南方再无独霸一方的世家豪族。京都的四大家族不知道此事作何感想。荣国府到底是林灿嫡母的娘家，心中多少有些感慨。

他辞了太后和熠凰长公主，准备回林府。

熠凰长公主追将出来，给了他披一件斗篷。“林哥哥，有的事情，船到桥头自然直，人力无法阻挡。你已经尽力了。你看你把弟弟妹妹们照顾得多好，男孩女孩都有自己的造化和幸福。不是很好吗？”

永远将话说到他内心深处的熠凰长公主，林灿眼中一阵闪烁，接过斗篷，举了伞，没在了雨中。

*

再说宫中元妃处。

抱琴问：“娘娘，今天还点龙涎香么？”

元春怔了怔，垂眸苦笑道，“都扔了吧。”

“以后都不用了吗？”抱琴问。

元春望着孤寂的深宫，和埋没在乌云和大雨中的满月，幽幽了道了一句：“用不上了。”

“谁说的？”一个响亮的声音划破空旷的宫殿。

“皇上！”元春没有想到中秋节，本应该帝后团圆的日子，皇上竟然会来她这里。

甑家倒了，元春已经敏锐地感觉到，贾家也走上了末路。多年的苦心经营，皇后依然是皇后，她虽受宠，却依只是宠妃。皇上一面跟她海誓山盟，一面在后宫中当断水大师。如果贾家完了，她也完了，还要这混了冰片和麝香的龙涎香挣来宠爱有何用？

“朕说过，永不负你。”永正帝道。依稀记得那位在栖梧宫前跪着的，哭得泪眼婆娑的小宫女。“若你不负朕的话……”

贾元春抬头，也是泪眼斑驳。我见犹怜，一如当年。

永正帝看折子的时候，抱琴偷偷地问贾元春。“娘娘，龙涎香还点吗？”

贾元春沉思片刻，泰然一笑。“不用了，都销了吧。”皇上，我不再负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