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和起蛰，桃夭李艳。

因前些日子幺公主一句江潮水盛花亦暖之戏言，又恰逢呈朝新立的第一季暖春，陛下于城郊行宫设宴，邀在京官员共贺新春。

此乃新朝建立之后的第一场群臣宴，所仆者众，前来赴宴的浩汤之人从设宴区排至观景台外，皆为目睹龙颜真容。

这已是太平三年。

前朝自光宗当政时期，朋党争权，世家倾轧，军饷频扣，民不聊生，此混乱之景以镇北军平定北境之后忽调转战马，以虎狼之势踏穿长京城结束旧朝许朝三百余年统治，镇北公虞氏称帝，以呈为国号设年号为太平，定都于旧长京城为终。

当日踏平长京城的，正是虞氏长女孝宁公主，也是如今她追随之人。

聂怀瑾收回遥望台下人群的目光，转头便见有人攀上前来，举杯凑近，急不可耐地邀她共饮一杯。

聂怀瑾识得这些面孔。自她受公主党举荐任五品国子监博士后，便常有这些人在各色宴会之上与她套近乎。聂怀瑾笑笑，举起杯盏微微一抿，又将杯底略微一倾，示意饮尽。来人神色便放松开来，喜眉笑眼，与她讨论起国子监诸事。

这种场景已化为她的日常，聂怀瑾不可置否，却仍做一副言笑晏晏之模样，虚与委蛇，说些模棱两可之言，引得面前之人再三观察她的面容，确认所求之事无差无误后方才转身得意而去。

半场宴会下来，谈笑的皆是这些人———

京城豪族。

皆因国子监诸位学子，均得各家世家豪族所出。国子监内部，门第之别，高于山海。

可须知，这书本之上的知识，学堂之间的老师，朝廷之中的官职———

原本并不是如此，难以触及。

……

三百四十年前，前朝许太祖高皇帝开国，临朝十二年后传位于许太宗孝光皇帝。

许太宗执政凡三十二年，崩，而后许高宗孝弘皇帝得立。

许高宗以求天下才人为名，开科考举人，初逢年一次，后改三年一次，与举荐选拔并立。后虽已举荐为重，仍得求人才，此序井然。

其后一百一十年，至许中宗文昭皇帝，北境来袭，上将军虞文率麾下一万镇北军赴敌以命相抗，终得凯旋。许中宗因此添武考入科举，并拜虞文以镇北公，以“吾与虞兄共天下”一言，封邑国北四州，一时为震。

然不过四十年，许中宗三代无子而乱，镇北公还幼帝三州封邑依难抵五王之患。幼帝被杀，五王先后夺权，皇权逐显式微，是以许顺宗重用世家以凝各地之力，得以安朝二十三年。

然往后百余年，世家豪族外戚势力并起，危害前朝数年。期间科举逐渐没落，几近废除。直至末代皇帝许睿宗保祐三年始重启。然许睿宗轻武抑军，且昏庸无道。军中无饷可用，无甲可发，直逼军中起义，了结王朝。

自虞氏建立新朝起，还未重启登科考举之试。也因此，国子监内，世家豪族济济一堂，除武将外，与前朝并无差别。

半场宴毕，群臣星散，于行宫内观景。聂怀瑾立于中楼观景台前，遥望远处山水色。

三百多年前，这里许朝太祖之父的封邑。许朝建朝后几经修葺，将旧许王府邸改造成如今一处百二十屋的行宫，供子孙后代凭栏。如今行宫归于虞氏，连她这样的人物也可进出行宫，随意游玩。

此乃许朝之末昏聩无道的报应。念及其中亦有她的一把推举，聂怀瑾不禁轻握倚栏，莞尔一笑。

然而此等的好心情并未持续太久。

“……”

不过一刻之前还握在她手中的酒杯已随着被踹翻的桌案一同倒在地上，碎片与酒液落在她的脚畔，倾倒一地的酒香。而罪魁祸首正站在她三尺之遥，居高临下地盯住她的双眼。

“杨主事好身手。”聂怀瑾拍了拍掌心，神色丝毫未变，“酒色尽倒而未污聂某衣裙，显然是杨主事承让。”

杨桦，世家子弟，平陵杨氏此代的第三子，不着学术。太平初年杨桦与她共同被举荐，却因经典之论无一知晓而落于下乘，经杨氏几经运作仍仅得门下主事一职，与聂怀瑾的国子监博士差距明显。自那之后，杨桦便频频找她麻烦。

“聂怀瑾，你别想有这般得意。”杨桦浅薄，此时被聂怀瑾轻轻一激便满脸气成猪肝之色，“不过一名不见经传的寒门罪臣之子，一介女流也能出入国子监么！”话至末尾竟气得吼了起来。

聂怀瑾向四处一扫，只见桥畔树边皆有人注目看戏，而杨桦的几个跟班不断点头，显然是认同杨桦的这般言论。

“哦～”聂怀瑾踏过酒渍，站于杨桦面前，以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朗声反驳，“孝宁公主也为一介女流，杨主事的意思是，公主也无权过问讲学军队么？”

建朝之初，陛下便力排众议封长女孝宁公主为开国将军，此事在朝官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聂怀瑾能以一介寒门的身份在官场中如鱼得水也少不了她是公主党要员的缘故。

“何况……”聂怀瑾轻轻压眉，目光肃杀狠厉，“聂某父母一事早在前朝便由聂某亲自为他们洗尽冤屈。”聂怀瑾声音放低，“杨主事也知道，聂某一介寒门，为家门翻案诸多艰难。杨主事若再有侮辱聂某父母一言，聂某不介意让杨主事亲自尝尝聂某的手段。”

许是压低声音的缘故，聂怀瑾的嗓音活像从地狱里走来的阎罗。杨桦接收她话中意味的浓厚，一时竟忘了自家势力，吓得往后一下踉跄，被左右两侧的人忙急扶上。

周围之人并未听见聂怀瑾的威胁，只道杨桦是被一句公主驳回吓得跌倒，便纷纷嗤笑于他的用词不当。

杨桦缓过神来，心中之恨愈甚，刚一站定，便举拳向聂怀瑾挥来。

聂怀瑾预判了他的动作，向后退了半步，轻松躲过杨桦一拳。谁料杨桦的跟班竟在左右堵住了她的去路，杨桦见一拳并未打中，气焰更甚，一把抓住聂怀瑾的领子，伸手便将她举在空中。

中楼观景台外是由螺海引来的海水，建湖挖深足有一人之高。聂怀瑾神情未变，脸色却开始隐隐发青。

杨桦是想把她扔下去赶尽杀绝。

聂怀瑾虽为公主党重臣，却仍是寒门出身，与在场众人毫无姻亲。杨桦就算把她丢下去了，不论陛下之后待杨桦与杨家如何，旁人是犯不上为一个聂怀瑾得罪世家杨氏。死一个聂怀瑾，在呈朝初年，无足轻重。

聂怀瑾深知这一点，她死死盯住杨桦抓住她的手，准备趁他毫无防备之时将其踹翻逃脱。

就在此时，一名小厮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一路碎步奔至杨桦身后，对着他的跟班说了什么。

聂怀瑾看着他们神色从玩乐变得敬仰中带着谄媚，不一会儿杨桦的跟班就把他拽了回来，在他的耳边低语了什么。

杨桦面色变得喜形于色。他满脸横肉地笑了几声，回头看着还被掐住衣领的聂怀瑾，粗暴地松了手，伸出手指点了点，“算你走运！”

一场好戏戛然而止。四处的人见无结果可笑，纷纷走远去做自己的事。

聂怀瑾重新站在坚实的土地上，看着杨桦走远的背影微微思索。

除了当今皇权，还有几家需要杨桦做出这种表情？

聂怀瑾仰首环望四周，她隐隐觉得，那个将杨桦喊走的人，是在帮她。

又或者是，帮公主一把？

聂怀瑾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没有世家需要借助她进入公主麾下。

那又是何人？

聂怀瑾回忆起刚刚小厮跑来的路径，忽得转身，将眸光投向正对她数丈之外的高阁。

高阁远在中楼之外，一览无余，恰能将刚才那一出闹剧看得真切。

她判断得不错，只是晚了一步。

聂怀瑾举目尽眺，也只得望见高阁之上一袭白衣。此人大约在杨桦松手之刻便转头离去，聂怀瑾此刻再见，也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聂怀瑾站在原地，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帮她的动机。

而时事也未能给她多余的时间细思，不过半刻便有侍卫打扮之女前来寻她，邀她入内场行下半场宴会。

聂怀瑾回过神来，跟随侍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