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在路边翻找东西的老乞丐看见了魏紫，然后发了一生中难得一次的善心，救下了他。

老乞丐领着魏紫度过了寒冬，却不能再带着他继续走下去。他让魏紫自己去讨生活，能不能活下去就看天意。反正老乞丐也是看天意活着的。

天地广阔，救命之恩也抵不过萍水相逢。分别和相遇一样突然，也一样沉默。老乞丐什么也没说，唯一留给魏紫的一句话是，不要让人看见你的脸。

魏紫听后，给老乞丐磕了三个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暂时栖身的破庙，沿着路边的野草，走向渺茫的未来。

走了不久，魏紫就用泥巴和草灰把脸糊上。

他有想去的地方。他要去盛州。

那个人牙子口中繁华无比的盛州，那个听起来没有痛苦也没有忧愁的盛州。

魏紫向盛州出发。

然后，就是十载岁月匆匆过。

魏紫在生活里打滚，在命运里奔逃。与人打过架，和狗抢过食。骗过富家翁，偷过员外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脸上时常三分笑，内里一片真心无。

他就这么自己扯着自己长大，会了点功夫，学了点易容，还识了些字。

偶然的一个晚上，魏紫在青楼里跑腿的时候，听到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炫耀自己的经历，提到了莽山。魏紫这才知道，莽山的“莽”不是蟒蛇的“蟒”，是苍莽的“莽”。

这座山也不是什么不知名的山，差不多千年以前，它就出现在了古籍里。

商人说的这些，对魏紫来说全然陌生，听着不像是他小时候抬眼就能望见的东西。

周围是莺歌燕舞，欢声笑语。灯影摇晃，美人拿着酒杯娇嗔，饮下一杯苦水后，榨出比蜜还甜的声音。庭院里的花开得轰轰烈烈，开得不知死活，和脂粉的香气混在一起，调成一种名叫“醉生梦死”的迷香，让人沉醉无穷无尽的夜晚，一直下坠。

坠落的途中，魏紫抬头看了看天。

远方的天穹下，苍莽的大山依旧矗立在那里，在月亮的清辉下，在溪流的怀抱里。

千年前是那样，千年后还是那样。

可人间几载岁月后，就让魏紫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魏紫还知道了他名字的含义。

一种极其珍贵的牡丹。

魏紫还记得最开始他和别人说起他的名字时，他们眼中的不屑和鄙夷。

因为魏紫不是牡丹。

魏紫只是一株野草，一条野狗，一个贪财好利的奸诈小人。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魏紫再和别人说自己的名字时，只说他叫阿魏。时间久了，他连魏紫这个名字都快忘了。

就像他快要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一样。

学会易容之后，魏紫再也没以真面目示过人，魏紫也从不关注他的相貌。这张脸不能给他任何助力，只会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

阳光明媚的时候，魏紫常常会想把这张脸划破。

但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想起小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夸他漂亮。

后来，不知是因为他长大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魏紫的生活渐渐好过了一些。但在下面待久了，魏紫越来越想往上爬。

往上走的路都不太容易，他花了很多心思，费了很多精力，虽然没有原地打转，却也只是进了一寸而已。

而且，魏紫不知道，盛州还算不算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

有一个名字频繁地出现在魏紫的耳边。

他开始打算离开盛州。

在离开盛州之前，他听到了一个消息：中原武林各大门派要齐聚天阴山，彻底铲除魔教。

这是近十年来，江湖上难得的大事。趁此机会，说不定能往上走一走。

魏紫打定主意后，轻而易举地混进了一个帮派。这个名叫青龙的帮派是个小帮派，除了帮主有点武功和小聪明之外，毫无可取之处。不过魏紫也只是跟着他们，要是他们撞了大运，他跟着享福；要是他们出了问题，他赶紧跑路。

就这样，魏紫去了平州，却在接近天阴山的时候，得知了这是魔教设下的陷阱。魏紫什么也没捞着，白跑了几个月的路，挨了许多天的冻。

魏紫在平康城打听消息的时候，突然想明白了他想去哪里。

玉京。

当玉京这个名字浮现在魏紫的脑海里的时候，魏紫的心中豁然开朗。

玉京。没错，就是玉京。

他该去玉京的。

没有任何的犹豫，魏紫打定主意之后，立刻动身前往玉京。

可命运似乎总爱和魏紫开玩笑。就在魏紫刚出平康城没多久，一根银针扎进了魏紫的脖子，让他昏睡了过去。

在倒下去之前，魏紫心里想的，还是他从未踏足过的，远在天边的玉京。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魏紫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

魏紫没有出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这辆车看起来很普通，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魏紫的双手和双脚都没有被绑着，车窗和车门也没有封闭起来。绑走他的人似乎并不害怕他逃跑。更诡异的是，魏紫的身下垫着好几床被子。

魏紫尝试坐起来，但不知为何，他浑身上下疲软不堪，使不上一点力气。魏紫尝试了很久，头上都出汗了，还是没能成功坐起来。怕发出太大的动静，也因为没了力气，魏紫不得不停止了尝试。

魏紫躺在一堆被子上，小口地喘着气，心道难怪他没有被绑起来，原来是根本就不需要。

马车一直向前，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马车外面也没有任何的声音。魏紫甚至产生了一种根本没有人在驾驶这辆车的想法。也许他现在正在一辆地府开来的车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这辆车就会直挺挺地冲下悬崖，载着他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未知和幽静会放大人的恐惧。魏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真的有这种车的话，它早就该来接他了，不会等到现在。魏紫将情况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种种猜测都被他一一否定。这里离他一直生活的盛州太远了，没有一个人认识魏紫。魔教和正派也根本不会在乎他这个小人物。他易了容，身上也没有多少钱，匪徒不会在离平康城不远的地方动手，而且抢也不会只抢他一个人。

魏紫想不出来，有什么人会在边陲之地绑架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平民。

思考无果，魏紫只能等待。

马车里的光线一点点暗了下去，天好像黑了。时间的变换终于让魏紫悬着的心落下了一点。不管怎么说，最起码他还在人间。

天彻底变黑之后，马车停了下来。魏紫终于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但这声音很小，魏紫根本听不太清，也无法判断外面到底有几个人。

这让魏紫的心沉了下去。外面的人大约是个高手。就算不是，应该也不是他能对付的了的。

就在魏紫屏息努力倾听外面的声音时，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袭上他的心头。这不是因为魏紫听见了什么，而是魏紫在底层摸爬滚打的直觉在提醒他。他盯着眼前的门帘，在它被掀开的那一刻闭上了眼睛。

魏紫闭眼的同时在心里祈祷，不要靠近，不要碰他，不要掀开他的易容，不要看见他的脸。

谁知道，外面的人根本没有进来，只是冷淡地说道：“醒了就吃东西，不吃的话明早才能吃。”

说完，车帘就被放下，车厢里重新陷入了黑暗。

魏紫出了一身冷汗。

缓了片刻之后，魏紫睁开了眼睛，重新看向车门的方向。隐隐约约的，魏紫看见车门那里，多出了一个食盒。

魏紫只想了片刻，就伸出手，去够那个盒子。

他太饿了。

就算饭里有毒也无所谓了。再不吃东西的话，他没被毒死，也会饿死。

魏紫花了大力气拿到盒子，打开之后，发现里面是两个剥开的鸡蛋。就算魏紫已经打算吃下毒的食物了，看到这两个鸡蛋的时候，脑海中还是有片刻的空白。

想不了太多，魏紫拿起鸡蛋吃了起来。

好在盒子里除了鸡蛋之外，还有一个小水囊。要是只吃鸡蛋的话，魏紫怕是要噎死。

魏紫刚刚吃完鸡蛋，打开水囊喝了几口水之后，马车再次动了起来。魏紫没想到，他们竟是连晚上都要赶路。

但没有机会想太多，吃过饭之后，他只觉得昏昏沉沉，很快又陷入黑暗。

第二天，魏紫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魏紫又观察了一下马车，发现食盒和水囊都不见了。赶车的人似乎知道魏紫醒了，没多久就停下了车。

这次，外面的人再掀开帘子的时候，魏紫没有闭上眼睛。

他终于看清了外面的人。

粗布麻衣，普通的一张脸，连目光也没有任何的锐气，还有点麻木无神。擦肩而过之后，立马就会忘记的一个人。

这个人看着魏紫，视线却没有聚焦在魏紫身上。他还是用平淡的语气和魏紫说话，说要让魏紫出去方便一下。

魏紫很轻易地被他带出了车厢。然后，魏紫看见了车厢之外的另一个人。和带魏紫出来的这个人一样，另一个人也是那种没有什么特征，一眼就忘的那种人。

这两个人将魏紫带到了一片树林，要魏紫解决生理问题。

奇怪的是，说完之后，这两个人都转过了身，回避了魏紫。

虽然魏紫现在根本跑不了，但这两人竟然都不看他，也不怕出什么意外。

反常的事情太多了，魏紫根本无法解释。

回去之前，他们还带魏紫到河边洗手洗脸。魏紫跟着他们的指示，完成了早上的基本流程。

而魏紫的早饭依旧简单。一个地瓜，一个鸡蛋。

魏紫默默吃着早饭，心道这一早上也并不毫无所获。起码魏紫知道了，他们有两个人，这两个人武功还很高，而且暂时对他没有什么恶意。

吃过早饭之后，魏紫他们又上了路。

之后的几天，魏紫尝试和他们说句话，暗中打听一下他们的底细。但除了吃饭和方便之外，这两个人根本不和魏紫说一句话。魏紫醒着的时候，也没听到他们之间说过话。

他们依旧在昼夜不停地赶路。

魏紫的身体渐渐有了些力气，能坐在马车里了，但他还是逃不出去。

魏紫不知道要去哪儿，不知道要走多久，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

这一路简直就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魏紫觉得他过去的十几年就像这辆马车一样，一直在疾驰，一直在颠簸，看似在前进，但却是在不知道目的地的情况下乱跑。

就在魏紫要被这些天的沉默和未知逼得要发疯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终于抵达了终点。

魏紫算了算，其实他们只走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在魏紫看来，长的却好像一年。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在前面等待着他的，才是真正的痛苦和折磨。

魏紫下车之后，才发现马车直接进了一户人家。

此时应该是十一月初，周围的植物却都还很青翠。温度也很怡人，完全没有冰冷的气息。马车上的日子浑浑噩噩，于是，魏紫像是突然从寒风凛凛的平州来到了一个温暖如春的天地。

魏紫的心里渐渐浮现出一个猜想。

难道，他现在是在灵州。

没有给魏紫停留的时间，下车之后，这两个人就带着他往前走。越走，魏紫越肯定，他已经到了灵州。

一路上的花木全都是魏紫没见过的品种，魏紫不懂，却能隐隐感到它们的珍贵。沿途的建筑也是处处透着精致和大气，不仅富，而且贵。

魏紫越走越疑惑，到底是谁绑了他，将他带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大约走了半盏茶之后，这两个人带魏紫进了一个院子。

进去之后，首先映入魏紫眼帘的，是满院子的花。

然后，是坐在花海中的一个人。

这个人穿了一身白衣，坐在一张圆桌旁边，手里正摆弄着一瓶鲜花，身后站了五六个侍从。

富贵人家的规矩总是很多，为了安全，魏紫只是匆匆一瞥，没敢看这个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那两人将他带到这个公子面前，直接跪了下去，魏紫没有犹豫，也跟着跪下。

“殿下，人已经带来了。”

那个在路上和魏紫说话的人开了口。

殿下。

魏紫听见这个称呼之后，心里一沉。

接着，头顶上传来了那个公子的声音。

“查清楚了？”

这声音清脆至极，如同环佩叮当作响。

跪着的人恭敬地回道：“回殿下的话，查清楚了。他虽然在市井里长大，但依旧仍是处子之身。只是底下人物粗鄙，难免有轻薄之举。亲吻、相拥这些倒是没有，但拉手、摸脸却是难免。”

“脏死了。”

那公子听了之后，扔掉了手里的花。

魏紫甚至能从他的语气里，猜到他现在应该是一脸的嫌弃。

然后，魏紫盯着那朵被扔在地上的花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们刚才说的，好像是他。

院子里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等那个公子的安排。

魏紫在想，这公子难道还要因为这个杀了他吗。

没等太久，那个公子说出了下一句话。

“把他扔到池子里好好洗洗，让最好的师傅用最好的花露，最好的精油，好好收拾收拾。泡上三天，再来见我。”

那公子身后的人，应了声“是。”

接着，立刻有两个侍女来到魏紫身边，伸手扶上魏紫的胳膊，将魏紫带了起来。

被带走之前，魏紫想要和这位公子求求情，让这公子能放他一马。

但当魏紫看见这位公子的脸后，本来准备好的话统统都消失了。

这位公子美得，不像是凡间中人。

魏紫在盛州见了这么多的花魁美人，但没有一个，能和这位公子相提并论。

魏紫就这么失着神，被侍女带了出去。

从始至终，这公子都没有看魏紫一眼。

直到魏紫进了白玉池子，被温泉水的热度微微烫了一下之后，才突然反应过来，那公子的这张脸有点熟悉。

那公子长得，好像和他，一模一样。

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