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光倒真不知道，天子是个女子。

傅宵眠见沈飞光的神情，就明白他并不知道这件事。只是如今这盛朝，就连牙牙学语的小儿都知道圣上是个女子，沈飞光竟不知道，也不知道沈飞光在天阴山上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才闭塞成这样。

傅宵眠不敢问他，沈飞光倒是自己解释了起来：“我见的魔教人不多，也从未听魔教的人谈论过这个。不过，想来他们也不愿议论这种事情，怕会惹祸上身。”

说完之后，沈飞光才想起来，和他不一样，他旁边坐着的傅宵眠，是个真正的江湖中人。

“正派应该和魔教一样，都不敢说这个吧。”沈飞光毫不自知地扎了傅宵眠一刀。

“是，”傅宵眠的声音很淡，“江湖中人，一向不愿和朝廷搅在一起。”

沈飞光看着他：“你话中似乎有怨气，为什么？难道因为朝廷抓了你们？可他们也抓了魔教。而且，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吗？你们不愿和朝廷搅在一起，朝廷管起你们，倒是轻而易举。”

傅宵眠苦笑一下，心道这沈飞光说起话来，还真是不留情面。而且他这一句，还不是有意这么说的。傅宵眠无法向他解释江湖中人是怎么想的，只好类比道：“若是当今天子有朝一日宣你入宫，许你锦衣玉食，让你加官进爵，但是要将你留在宫里，今生再难出去，你愿意吗？”

沈飞光想也不想就说：“我当然不愿意。”

他已经被关得够久了，再不想被困在一个地方了。

傅宵眠又问：“即使当今天子是你的恩人，你也不愿意吗？”

沈飞光已经听明白了傅宵眠的意思，不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不愿意是我的事，中原武林不愿意，是你一个人的事吗？再说，就算你们不愿意又怎么样，还不是统统被人抓了起来，要乖乖听人家的命令。”

傅宵眠只能无奈道：“说的也是。”

沈飞光之所以对傅宵眠的问题不以为意，是因为他觉得当今天子不可能让他入宫，而且就算真有一天进了宫，凭他的本事，也迟早能出来。不过傅宵眠这么问他，他倒也要问问傅宵眠。

“那你呢？同样的问题，换了你，你会同意吗？”

结果他一个问题让傅宵眠陷入了深思。

沈飞光大为不解：“这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同意或者不同意，说了又没人会笑你。”

傅宵眠也觉得自己想得有些太久了，给出了个答案：“我不知道。”

“这算什么？”沈飞光轻轻皱眉。

他不是傅宵眠，不知道傅宵眠的纠结和挣扎。如果这个情况真有一天发生在傅宵眠身上的话，傅宵眠觉得，他最后是会同意的。毕竟傅宵眠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一整个么门派。

可傅宵眠不愿意说出来。为了那一点可笑的自尊也好，为了所谓的江湖意气也罢，傅宵眠只能说一句，他不知道。

气氛逐渐凝固了起来，沈飞光又开始头疼。见到傅宵眠后，他一共找了傅宵眠两次，两次都出了问题。而且这一次，他能明显地察觉到，傅宵眠的心情不好。

问题好像是他引起来的，有点不太好一走了之了，而且沈飞光生出了点倔脾气。他就不信，他和傅宵眠的每次对话，都会以失败告终。

于是沈飞光陪着傅宵眠坐了起来。

傅宵眠当然不可能在沈飞光还在的时候把他晾在一边，独自消沉。他很快将心里的纠结收了起来，和沈飞光聊起了其他的话题。而且这次傅宵眠讲的是青州的一些风土民情。清源派就在青州，傅宵眠也有几次下山游历的经历，说起这个来，也算是容易。

沈飞光这下终于听了个够。

他就知道，他和傅宵眠的对话，不可能每次都失败。

车行五日后，贺含胭他们在一个傍晚来到了平康城外的一个客栈。

“天色已晚，今晚就先在这里休息吧，明日再进城。”贺含胭吩咐道。

在客栈里忙活的阿卯瞧见外面来了一群骑马的人，连忙迎了出去。出去之后，见这些人腰间还佩着刀，脸上更是恭敬。又见为首的女子身姿挺拔，腰板挺直，整个人英姿勃发，眉宇间还有一丝锐利，不像一般的官兵，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他虽然不认得绣春刀，可却不是不知道锦衣卫的大名。

阿卯笑得比往常更热烈了一点，扬声道：“不知贵客大驾光临，小店有失远迎，给诸位贵客道歉，望贵客见谅。天气寒冷，诸位贵客快先请进，贵客的马匹交给小的就好。”

阿寅已经在一边候着了，准备替贺含胭牵马。贺含胭将马交给他，然后灵罗和其他的锦衣卫跟着阿寅一起去了后院的马厩。

阿卯见还有两辆马车，正想是否需要避让车里的贵客，没想到车里的人掀开了帘子，自己跳了出来。

是个锦衣的小公子，下来之后还颇为好奇地往左右两边看了看。

另一辆车的人也露了面，竟还是一个公子。

阿卯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了一声。这两位公子的相貌，竟都是一等一的好。年长的如同天上月，年幼的像是林间风。一个端庄，一个潇洒。阿卯在北地吹了这么久的风，在这三个人面前，第一次有了一种花团锦簇的感觉。

好在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急忙弯下腰招呼这三个人进去。

一进大堂，便暖和许多。贺含胭和傅宵眠在阿卯的招呼下已经坐下了，沈飞光的步子则慢了一些，边走边将大堂看了个遍，然后才在四四方方的桌子旁坐下。阿卯一边给他们倒茶一边问他们：“几位贵客是打尖还是住店？”

贺含胭：“在这儿住一晚。”

“好嘞，本店这几天正好有不少空房，皆是日日打扫，收拾得干净，就待几位贵客光临。”阿卯热情地向三人介绍道。

贺含胭提醒道：“这两位公子一人一间，我和其他人皆是两人一间就可。”

阿卯：“没问题，几位贵客稍等，小的先去知会一声。您有什么想吃的吗，小的让他们先准备着。”

贺含胭温声道：“不着急，等其他人来了再说。小哥先去忙吧。”

阿卯应了几声，又说了几句客气话，这才去了后面。

此时大堂里正好没有其他人，傅宵眠对贺含胭说道：“贺大人不用这样麻烦，我和其他人住一间就好，不用单独一间房。”

沈飞光的眼睛看着墙壁上挂着的一排排菜名，无所谓道：“我随便。”

贺含胭笑了一下：“师兄不必客气，住下就好。”她只安抚了傅宵眠一句，却没有解释为什么。

傅宵眠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而且不问为什么。

贺含胭想的其实很简单，她既然存了将傅宵眠献给天子的想法，就不可能让他和其他人住在一起。

刚坐下一会儿，灵罗和其他的锦衣卫就从后院来到了大堂。阿卯没有回来，客栈的主人却跟灵罗他们一起来了，等灵罗回复了贺含胭之后，店主人上前一步，来到贺含胭身边，弯腰拱手：“小人恭喜大人完成任务，顺利归来。”

傅宵眠和沈飞光闻言都看向了店主人。

贺含胭笑道：“掌柜好眼力，我那时又戴着斗笠，又过去了那么久，掌柜还能一下将认出我来。”

店主人的头更低了一些：“自从大人去后，小人心里便一直惦记着，盼着大人能马到成功，替平州的百姓去掉这隐患。大人一来，小人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这才赶着来祝贺大人。”

贺含胭伸手轻轻抬了店主人的胳膊：“我没有责怪掌柜的意思，掌柜是替陛下效过力的人，这么夸我，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店主人抬起头来，腰也挺直了一些。傅宵眠和沈飞光都看清了店主人的模样，是个微胖的中年人，看着很是面善，只是没想到，竟然为天子做过事。

店主人不好意思道：“只不过在军中做了几天饭，怎么敢让大人如此称赞。再说我们大盛的百姓，为陛下做什么都是应当的，不值得再拿出来说。”

贺含胭赞赏道：“正是。”

这种话沈飞光是没听过的，傅宵眠以前倒是听了不少，但已经习以为常，被朝廷抓捕之后，再听这话，才有了不一样的感触。

然后，只听店主人略带遗憾地接着说道：“可惜并不是所有的江湖人都在小店休息过，小店那通便润肠的药粉，还是从平康城的济仁堂里拿的呢。”

沈飞光立即惊讶道：“你还给那些江湖人下药？”

店主人憨厚一笑。

傅宵眠也面带惊讶地看着店主人。

“不对，”沈飞光奇道，“这些江湖中人，竟没有一个发现的吗？”

店主人面有得色：“这济仁堂的药粉，无色无味，混在茶水和饭菜里，什么也看不出来。何况公子您也说了，这是药啊，又不是毒。”

沈飞光没想到还有如此操作，又是惊讶，又觉得好玩，还有点对江湖中人的鄙夷。他看向傅宵眠，问道：“难道江湖中人都如此无能？”

眼里明晃晃地写着，“就这还想和朝廷抗衡”。

傅宵眠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贺含胭这时说道：“北地寒冷，为了御寒，饮食也多辛辣，再加上其他佐料，怕是很难尝出来。只是掌柜此举有些不妥，虽说是为了朝廷，但掌柜开的是客栈，若是此事传了出去，必定对掌柜的声名有损，这客栈怕是也会遭人嫌弃。毕竟这泻药今日是下在江湖人碗里，明日说不定就会下到其他人碗里，这样一来，谁还敢来呢？”

店主人听了这话后急忙就要跪下，贺含胭及时拦住了他。店主人急急忙忙地解释道：“请大人明察，这药我只给江湖人用了，并且还是在确定了他们的身份之后用的。除此之外，小人发誓，绝没有对其他人用过这药，也绝不敢有这种心思。”

贺含胭微笑道：“我不是要责怪掌柜的意思，掌柜的也不用向我证明，只要你问心无愧就好。”

“小人知错，多谢大人宽容，也谨遵大人教诲。”店主人恭敬地说道。

沈飞光看着这一出，觉得甚是有趣。这店主人解释得急迫，实则并没有多少畏惧和悔改之意，可贺含胭明明也看出来了，却放任他如此。想来这店主人并不仅仅是个厨子那么简单。不过沈飞光并不想探究下去，他第一次见到这种表面上的功夫，已经觉得很有意思了。

然后他转过头去看傅宵眠。傅宵眠此刻的反应也很好玩，像是还沉浸在刚才的惊讶里，没回过神来。

今天的新鲜事比前几日多太多，沈飞光看得心满意足，只等晚饭上来了。

就在贺含胭他们和店主人说话的时候，阿卯点了好房间，去帮阿寅给后院里的几匹骏马喂粮食和草料，顺便和他说道：“阿寅，你看着这几个人是什么人，长得这样好？”

阿寅抓了把豆子放在食槽里：“他们佩刀，又从北边来，应该是朝廷的人。”

阿卯左顾右盼了一下，凑近阿寅，小声道：“你说，他们是不是锦衣卫的人啊？”

阿寅忽地转过头来，严肃地说道：“不许乱说。”他也看了看左右，然后继续手里的动作：“在心里猜猜就好。”

阿卯“哼哼”了两声，嘴角上扬，显然已经知道阿寅的答案了。

“你快回去吧，”阿寅对他说，“田叔一个人招待不过来，别让客人久等。我去把马车上的马解开。”

阿卯点点头：“我这就回去，你也快些，外面冷着呢。”

阿卯说完后，离开了马厩，掸了掸衣裳，然后在厨房外面的水盆里洗了洗手，用白布擦干，接着往手上呵了口热气，搓了几下，这才重新露出一张笑脸，掀开帘子回到了大堂。

他回来的正是时候，店主人的话已经说完，贺含胭他们正要点菜。阿卯赶紧上前，问了他们要吃什么，然后一一记了下来，去后厨传菜。

不多时，贺含胭他们便吃上了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