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平州已是天寒地冻。

距离平康城西北二十里外的一处官道旁，有一家客栈，此时正人声鼎沸。这家客栈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经营这家客栈已有十来年，在这边城之处，奇人异事早就见了不少，故而此刻面对这客栈里乌泱泱的一堆人也不觉得惊奇。只是这群人来得急，嗓门也大，一进门，就大喊着让人端上酒肉来。客栈里两个小二被帘子外的冷风一吹和这粗嗓门一惊，打了个冷战，急忙迎上去，笑脸相迎，先是招呼他们坐下，又温声安抚，让他们稍等片刻，酒肉马上就来。片刻之间，刚才还空空荡荡的屋子，此时已经坐满了人。店主人本来在柜台处算账，见了这一屋子人，拎起坐在炉子上的一壶热水，朝中间的那张桌子走了过去。

坐在这张桌子主位上的是一个身高八尺，体型健硕的大汉。面色黝黑，看着大约三十多岁，此刻正一脸的不耐烦。看他的衣服，材质一般，是棉花做的袄子，胸口袖口还有领口都成了黑色，胳膊那里倒是还能看出原来是青布的衣裳。

店主人心里暗啐一声，这人倒是知道穿棉花袄，没逞什么江湖意气。不然被这平州的北风一吹，冻死也是活该。

店主人瞧了这群人进店时那嚣张样子，本就对这些人没什么好印象，如今又细看了那领头人的样子，心中更是不屑。更何况这大汉看着就三十出头，竟留了一把胡子，真是形状可恶。店主人心里厌恶，面上却不显。毕竟是开门做生意，这群人不惹事，他也没有轰人出去的道理。

店主人的这些念头，只在片刻之间。他来到那大汉身边之后，一边为他倒茶，一边笑盈盈地说道：“诸位壮士稍等片刻，酒马上烫好，肉也在锅里备着。诸位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天寒地冻的，可别冻坏了。”

“这平州倒真是冷，他奶奶的，十月就冻成这样，拉个屎都冻得腚疼。”桌上的一个年轻人听了这话骂了一句。

“你一蹲就蹲好几个时辰，你那屁股蛋都成了冰坨子，能不疼？”旁边桌子上一个人立马嘲笑道。

“你别给我胡说八道，你才蹲几个时辰！”最先说话的那个青年一拍桌子大喝道。

众人才不听他辩驳，见他气急，纷纷大笑起来，又弄得满屋子响声。

店主人听了他们的话，只想将手里的热茶倒在这群人嘴里，好好给他们漱漱口。

笑着笑着，另一桌的一个汉子突然感叹道：“这平州倒真是苦寒之地，难怪那群魔教妖人总想着进攻中原武林，这地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现在倒还好了，十年之前，这地方才是真正的荒无人烟。”

听到这儿，店主人倒茶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污言秽语也就罢了，若是谈了什么不该谈的，那就真是罪该万死了。

“薛二哥你觉得冷，那些魔教中人可不觉得。他们平日杀人放火，可不就是为了享乐，怎么可能会亏待了自己。”

短暂的沉默之后，这群人像是没听见刚才的那句话一样，继续了之前的话题。

店主人在心里冷哼一声，算他们识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说的也是。”那薛二哥也一拍桌子，语气愤然，“他们自然是躲在山里吃香的喝辣的，苦的是我们。也不知道那些名门正派是怎么想的，这个时候来围攻魔教，大冬天的，不是来白白挨冻吗？”

话说到这，店主人正好倒完了茶，小二也开始上菜。热气腾腾的牛肉随着小二的招呼上了桌，温好的烈酒往碗里一倒，散出一股香气。心急的人已经大口吃喝了起来。店主人默默地回到了柜台后面，重新拨起了他的算盘。

“还不是那个贺家庄的孤女传信说魔教起了内讧，现在正是围攻魔教的好时候，那些名门正派才决定这个时候去剿灭魔教的。”

“依我看，这些名门正派不过是徒有其名，喊了这多年的除魔卫道，到最后，还不是得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来报信。”

“这次他们肯定是有个十足的把握，不然那些个门派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不会纷纷出动。等魔教被他们剿灭了，有了这个功劳，以后怕不是得用鼻孔看人。”

“还用以后，现在他们就用鼻孔看人，真被他们剿灭了魔教，就得用下巴看人了。看就算了，还怕他看，就怕他们看完还得拿这个来压我们，让我们乖乖听他们的话。我呸！老子连朝廷的话都不听，还听他们的，什么玩意！”

“这次他们出发得如此匆忙，一定就是打的这个主意。不然他们哪次来剿灭魔教，不和我们要人。他娘的，出力的时候看见我们了，摘桃的时候倒是自己上了！”

店主人站在柜台后，连头也没抬，就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他们的底细透了个一干二净。

不过想来这群人也不怕暴露他们的目的，毕竟这客栈里都是平头百姓，没什么威胁，而且此地离所谓的魔教所在已经不远了，再瞒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何况看这群人满腔激愤的样子，怕是巴不得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委屈。

领头的那个大汉一直没有出声，直到众人骂得越来越激烈，他才开了口，沉声道：“那些大帮派的心思，一眼就能看穿。他们之所以不遮掩，打得应该是速战速决的主意。好在兄弟们不畏辛苦，顶风冒雪地赶了上来。不过除了我们，恐怕还有不少势力也在往这赶，兄弟们应该没有想让别人捷足先登的吧？”

屋里众人听完这大汉的话，纷纷大叫着“这有什么辛苦的”，“大哥放心”，“我们定然是最早的”，“我们青龙帮谁也不怕”，“谁也抢不了我们的”之类的话。

一群人喊起来，直吵得人头疼。

这汉子听了这些表忠心的话后，摆摆手，一脸欣慰地说道：“不愧是我孙威的兄弟，个个都是英雄好汉。赶了这么久的路，咱们正好在这休息一番，修整好了再出发。”

听了这汉子的话，众人正群情激昂，都纷纷表示不愿休息，想要赶紧去成就一番功业，免得落在别人身后。领头的汉子只用了三言两语就又将这群人调动了起来。也不知该说是这汉子聪明，还是其他人太笨。

一群人说完之后，都加快了速度，不出片刻，就吃饱喝足，可以上路。那大汉领着一群人呼啦啦地进门后，又呼啦啦地出了门。不过他们也没忘了结账，队伍里有人朝小二扔了几块碎银子，并且还豪横地留了一句，“不用找了”。小二拿着银子也没多说什么，跟在他们身后喊了句“各位英雄替天行道，一路走好”。那人听了这话，又扔了两个铜板，然后扬长而去了。

等人走远了，那小二才说了句什么玩意儿，然后转过身，看着这满屋的杯盘狼藉，叹了口气。

他走到柜台处，将手里的银钱放到了台面上。店主人抬眼看了一下，淡淡地说道：“放着吧，去帮阿寅将桌子收了。”

好在那群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今天又是个阴天，路上没什么行人，故而他们可以慢慢收拾。等到彻底收拾完之后，天几乎已经黑了。那个叫阿寅的小二来到门口，将门上挂着的两盏灯点上，两束橘黄色的光便亮了起来，驱散了一点黑暗和寒冷。

点完灯之后，阿寅左右张望了一下，周围一片漆黑，天地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北风呼啸的声音。

“阿寅，把门关了吧。风吹进来，把热气都吹散了。”另一个小二喊道。

“还不到时间。”

“就这天气，今晚应该不会有人来了。”

阿寅虽然也觉得今晚不会再有客人，但时间还不到，他只说道：“先不关了，等时间到了，我再来闩上。”

店主人已经算完了账，将东西都收了起来，听见这两个人的对话，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对他们说道：“阿寅阿卯，打烊吧，回去休息。”

阿卯立刻喜笑颜开地应了声“是”，阿寅也不再坚持，开始动手闩门。

“田叔，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阿卯道。

店主人点了点头，吹灭了柜台上的蜡烛，转身往后院走。阿卯则等着阿寅关好门，和他一块走。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店内的三人一时间都停下了动作，片刻之后，阿寅和阿卯一齐看向了店主人。

店主人还未开口，门外先传来一个男声。

“有人吗？天黑风急，想要投宿一晚，可否开门？”

这声音听起来颇为年轻，也和善。阿寅阿卯的心放下了大半。店主人倒是一直波澜不惊的样子，听了这句话后又转身回到了柜台，吩咐阿寅开门。

阿寅得了命令，重新将门闩拿开，阿卯也赶忙跑到门口，大声喊道：“客人稍等，小店刚刚打烊，这就把门打开。”

“不急，麻烦小哥了。”门外的人温声说道。

“客人客气了。”说话间，阿寅已经把门打开了，阿卯笑盈盈地打开厚厚的蓝色门帘，对着外面的人说道，“您快请进。让您在外面受冻，实在是不好意思，您多担待。”

门外那人于是走了进来。被屋里的蜡烛一照，店内的三人这才看清，这突然的来客果然是个年轻人，瞧着大约二十来岁，相貌平平，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身量倒是不低。

这年轻人进了屋后呼出一口寒气，伸出手来搓了搓，对阿卯说：“不知店里是否还有吃食？”

阿卯忙道：“自然是有的，客人想吃点什么？”

年轻人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几排竹片的招牌，说：“来碗羊杂面吧。”

“好嘞，”阿卯应道，“您先坐，羊杂面马上就来。”

年轻人在一张桌子旁坐下，阿卯将炉子上的茶壶拿了过来，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您来得真巧，要是再晚一会，这炉子就要灭了。”阿卯和年轻人闲聊道。

“那我运气倒是好。”年轻人腼腆一笑，“我本想着天黑之前能赶到平康城，没想到天气不好，人走得也慢，越走越黑，连平康城的影子都没看到。好在此处还有家客栈，我便急忙赶了过来。”

“客人是初次来平州吗？”阿卯随口问道，“听着不像是平州本地人。”

“我的确不是平州人，我家主人来平州做生意，我跟着一起来的。”

阿卯点点头，那个年轻人带着笑意接着说道：“夫人不久前生了一子，主人忙着脱不开身，先让我回去帮忙。”

阿卯也笑起来：“原来是府中有喜。”

说到这儿，阿寅端着托盘从后厨来到了大堂，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面放到了年轻人面前。

“面来了。”阿卯替阿寅吆喝道。

“多谢小哥。”年轻人谢了一句。

“客人您吃不吃辣，要是吃辣，我将辣椒拿过来。”阿卯问道。

年轻人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这辣椒虽好，但我吃不了辣。”

“那您慢用，有事叫我们就行。”阿卯招呼完之后，拎着茶壶重新回到了柜台边。

夜虽不深，但已是寂静一片了，屋里一时间只有年轻人吃面的声音。

“田叔，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和阿卯就可以了。”阿寅对柜台后的店主人说道。

“是啊，”阿卯正在炉子旁烤火，也抬起头来说，“田叔你回吧。”

店主人正要说“不必”，却听到了屋外有响动，立即转过头看向窗外。

阿寅阿卯看见店主人的动作，一时间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看向了窗外。

而那个吃面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筷子。

屋外的动静越来越大，阿寅阿卯这才听清，这声音是马蹄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听起来还不止一匹马。

看来是又来了客人。

阿卯起身准备迎客，嘴里还嘟囔着，“还好刚才没有关门。”

果然，还没走到门口，那厚重的蓝色门帘就又被掀开，来人带着寒气一起进了屋子。

这回来的是一行四人，三男一女，穿着一样的衣裳，皆是年轻人。

阿卯赶紧迎上去，阿寅则重新将帘子掩好，把不停往里闯的寒气拦腰截断。

这进来的四人不待阿卯询问就直接说道：“店家，来四碗羊肉汤，加些辣椒和醋，再上几个炊饼。”

“好嘞！几位客官稍等。”

依旧是阿寅去后厨传菜，阿卯给客人倒茶。这几人坐下之后，其中一个年轻人立马开口说道：“七师兄，现在该怎么办？”

店主人在柜台后瞥了他们一眼。

没人回这句话。

另一个年轻人愤然道：“难道就放任那个妖女不管吗？”

“管？你说怎么管？”现在说话的应该是那位七师兄了，“师长们皆为妖女所俘，我们几个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是人微言轻。就算将天阴山的遭遇说出去，又有谁会信？今天下午遇见的那一群草莽不但不信我们说的，还认为我们是故意阻拦他们，想独占功劳。就算传信给各大门派留守的人，他们恐怕也会这么想。”

这一桌人听了这话，都沉默了下来。

沉默之中，四人之中的那个女子突然幽幽说道：“换我我也不信，谁能想到，这占尽优势的一场讨伐，竟是魔教精心准备的陷阱呢？”

“贺含胭！”有人恨声道，“这个妖女，必定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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