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在善济堂做事不久的小乞丐三七，因今日难得空闲，正在跟善济堂柜台上的伙计东莱认药柜上的药名。东莱时不时伸长脖子往那间紧闭的房门看去，教着教着，他干脆就让三七先自己照猫画虎记住字怎么写，然后靠近那扇门专心听里面动静。

三七看着那一面墙的抽屉和药名，他只认得简单的几个字，比如子什么，白什么，丁什么，其他笔画多的字，他看得头都大了，注意力很快就被东莱的动作转移走。

“梁大夫和姜大夫是在吵架吗？”三七问道。

东莱连忙朝三七嘘了一声，小声警告三七别说话。

三七闭上嘴，他试探地往东莱的方向走去，他见东莱没有阻止，也跟着站在了东莱旁边。

“阿芙，你糊涂啊！你吃了多少苦，才有今天所成，何必非得如此！”

“可是我该无动于衷吗，太公？我每晚都能梦到她……她受苦时，我不在，我不知，现在我知道了，她却死了。太公，我明白您苦心，但是我，我，我真的做不到……”

梁大夫长叹一口气，屋内沉默良久。

“阿芙，就算你为她挣回了清白还有什么用？她看不见了，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好不容易才有今天，太公不愿见你因此万劫不复。唉，罢了，多说无益。今日你就出去走走，散散心，再好好琢磨琢磨。”

那扇紧闭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三七动作飞快，他迅速回到了柜台那边，趴在药柜上有模有样地认字。东莱则慢了一步，他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找事做，却见姜芙看也没看他，径直往外走了。东莱呼出一口气，他走回柜台，给了三七脑袋一个板栗，道：“呵，你小子还跑挺快！”

三七吃痛地捂着头，问：“姜大夫是要做什么，梁大夫怎么这么生气？”

“小孩别瞎打听。”东莱说着又要给三七一个板栗，三七灵活地闪身躲开，东莱扑了个空。三七站在门口，看到姜芙走着走着耷拉下了脑袋，步子变得比七八十的老人还要慢，像一只刚会爬的蜗牛。

怀仙湖沿岸的青石板路面大体平整，块与块的缝隙中有的积着深色的水，有的生长着桀骜的野草，有的蔓延着的青苔。姜芙看到了一块细小的碎石，它的颜色与青石板不同，是偏棕色的，而且棱角尖锐分明，估计是途经此路的某块石料遗落的一角。她的鞋尖之前偶然碰到了它，它立马就滚远了几步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谴责她的冒失。然后姜芙便逮着这块碎石踢着走了一段路。直到石头扑通滚进了怀仙湖里，没了踪迹。

“姜芙啊姜芙，你完蛋了！啊啊啊啊啊啊疯了……我要疯了……”姜芙胡乱抓着自己头发，颓丧地蹲在地上。

“姜姐姐在为何事烦恼？”明钰走至姜芙身侧。

姜芙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懊悔，双手顺着头滑下来撑在脸上，她扭过头，狐疑地打量着明钰，问：“姑娘是？”

“姐姐不记得我了？那日我受伤在湖边，还多亏姐姐救我一命。”

姜芙恍然大悟，她站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明钰一遍，道：“噢，是你！这几日事情太多，我差点忘了这回事。妹妹现在身体如何了？”

明钰露出手腕递到她面前，姜芙熟练地伸手把脉。

“还可以。”姜芙眉眼弯弯，展开了一个明媚的笑容，让明钰有种受到阳光照拂然后全身变得懒洋洋的错觉。

“姐姐如何了？”

姜芙笑容收住，抬头望天，天不见晴，灰蒙蒙的，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心里不太好。我之前有一位朋友，她善良、勇敢，可老天对她不好，让她含冤而死，更是不放过她的家人。为什么好人命不长呢？我当时究竟都在做什么，为什么等我知道后，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哪来的状纸，她怎么可能会有状纸，状纸又是谁写的？她交代的作案手法根本不成立。如此多的疑点，怎么就结案了？我去找衙门重审此案，衙门不理。我只剩下了一个十分冒险的办法。你说无法确定的未来和现在的所思所想对人来说哪个重要？”

“姜姐姐的朋友可是叫秦双儿？”

姜芙诧异地看着明钰。

“当日在公堂上秦双儿要撞柱时，我救下了她，但可惜的是我最终没能救下她。她死前记忆恢复，意识到了自己没有下毒，她没有带着负罪感死去。”

姜芙不可置信，她的眼睛通红，泪光晃动，嘴唇轻微地发抖。

“我的一生所成不多，拥有的不多，能失去的也不多，所以我会为当下的感受以小博大，俗话说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是姐姐不一样，姐姐所学所成可以救人性命，我现在能活蹦乱跳还多亏姐姐相助，没有姐姐，就没有我的现在。秦双儿的事我会想办法替她翻案，如果姐姐的计划当真十分冒险，我劝姐姐慎重考虑。”

姜芙低头捏着手指，指尖挤压得甚红，她的声音小而颤：“你要如何为她翻案？”

“等真相水落石出后，她自然就会清白了。”

“那什么时候真相才能水落石出？”

明钰答不上来，他们还缺少关键性证据。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忽而姜芙道：“当世妖邪，非诛即灭。是你的手笔？”

“是别人写的，我写不出这么端正的字。”明钰从怀里取出一沓，拿出其中一张递给姜芙。

姜芙接过，她端详了一会儿，认真地把纸张对折几回后塞进了腰包里。

“姜姐姐千万好好考虑，我还许多事没干，先失陪了，以后有机会再见。”明钰把字条塞回怀里离开。这是苏荷举今日份写好的字条，他原本的目标是人手一份，可以让每个人都能见着，后来实际操作中发现该想法不够现实，时间不够，就改成了按区块发字条。

明钰兢兢业业地发字条，喊话，再发字条，再喊话，她发完字条后，嗓子也喊哑了。这事办完了，她开始为另一个问题发愁。她坐在某间屋子的房顶正脊上，盯着某处豪奢的宅邸。忽然一抹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中，明钰走近看了看，发现那人是骆心桃，不知在找什么东西。

“桃子姐姐？”明钰喊了一声。

骆心桃抬头，她也戴着顶斗笠，天色不太亮，她的脸遮了一半，看不见表情。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明钰跳下屋顶走到她面前，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她既有惊慌失措又有喜不自禁。骆心桃紧紧拽住明钰胳膊，磕磕绊绊地说着：“钰妹妹，我终于找到你了，求求你救救小爷吧……”

是为钱书印来的？明钰拍拍她的手安抚她，说道：“别急，我本来就打算救他。你来了正好，我问你几个跟钱书印有关的事情。”

“什么事？”骆心桃的手猛地收紧。

“关于忘东忘西的事。”

“他们？”骆心桃视线放空，回想了一阵。

忘东忘西是孪生兄妹，原名叫杜梦浩、杜梦灵，他们父亲叫杜伊，是陆商决的表兄。杜伊和钱百利曾经是好兄弟，两家距离不远，钱书印和杜梦浩、杜梦灵打小就一起玩。大概是钱书印七岁那一年，钱书印生母樊连翘意外去世，再是陆商决涉嫌贩盐，株连九族。但杜梦浩、杜梦灵却奇怪的几经周转被卖入了日月楼，从此改名叫忘东忘西。钱百利不许钱书印再与忘东忘西有往来，于是钱书印打算靠他自己暗中去解救忘东忘西。有一次钱百利发现后打断了钱书印的脚，钱书印在床上躺了好久，自此变成了跛脚，在此期间，忘西不堪折磨病死。

“我只知道这么多。”骆心桃说道。

明钰双手环抱，理了理他们之间的人物关系，珰珰应该就是忘西，也就是杜梦灵。珰珰说钱书印和钱百利不是亲生父子，两人有仇，按照骆心桃方才所说，同年樊连翘和陆商决前后死去，是不是很有可能那个叫陆商决的才是钱书印的生父？因此钱百利为了报复杀了樊连翘和陆商决？

可是骆心桃为什么会选择她去救钱书印？他们什么关系？来找她是骆心桃自己的意思还是钱书印的意思？明钰琢磨片刻，问道：“桃子姐姐是怎么和钱书印认识的？”

骆心桃视线躲闪，说道：“我十岁那年，父母病亡，没有钱为他们入葬……后来，小爷心善给了我一笔钱，使我幸免于难。小爷待我有恩，小爷蒙难，我必不能坐视不管，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认识身手不凡的也只有钰妹妹一人。”

“桃子姐姐喜欢钱书印？”

骆心桃倏然松开手，别开眼，连连摇头，她心慌意乱，就算否认也难以令人信服。明钰没再追问，转而换个话题说道：“如果你真想救钱书印，那么你得帮我一个忙。”

“请说。”骆心桃即刻应答。

明钰附在骆心桃耳畔告诉了她。

华灯初上，白日里一排排黑洞洞的房子增添了橘黄的暖色，倒没那么沉闷了，路上的行人多了，街上的吆喝声也起来了，如此鲜明的对比，还以为这是座鬼城，只有入夜了，才能出来不可见天光的牛鬼蛇神。

公主被苏荷举安排在了某个宅院里，虽地处偏僻，但胜在环境清幽雅致。宅院主人是苏荷举认识的某位商贾，以往都是夏季做生意时才来此处落脚，因而宅院长期空着，又担心荒废，这两年，宅院主人便把房子交给苏荷举照看，苏荷举便暂时借用了。

苏荷举在书房里看书，见明钰来了，就明钰一起去见了公主。公主重新梳洗打扮，抹掉了脸上的黑灰，穿着一身素衣，披散着长发，站在在池边喂鱼，她有一股又脆弱又坚强的美丽，十分的赏心悦目。公主不愿苏荷举平白无故破费，便说以后定会加倍还钱，于是苏荷举拿出了压箱底的钱基本上全花在了给公主置办明日的行头上，这还不够，他还找人借了钱，请了个姑娘伺候公主起居，总之他在安置公主一事上干得尤为妥帖。明钰放了心，与他们告辞。

等明钰回到药谷，天彻底黑了，整座山里，只有那一处有光亮。院门正中挂着一盏红灯笼，火红的光随着风晃晃荡荡，灯下有两人，身影小小的坐在门槛上的是美乐，拿着书随着灯笼走的人是南星，两人看见她后，都向她走来，然后迎着她进门，带她去了后厨一起吃了晚饭。

明钰和他们讲了她今日的所见所闻，包括公主、姜芙和骆心桃的事。公主和骆心桃都会帮他们，拉拢钱书印的问题也不大，倒是姜芙，明钰后来仔细想想，有些放心不下，但当时基于尊重姜芙的选择，她没有多问，她只好问问南星，他对此有什么看法。

“依我目前对于姜芙姐的了解，如果梁大夫都极力阻止，那么她很可能会去盛典上做什么风险很大的事。”

“比如？”

“听闻众声——黎教供奉的神仙会在盛典上选择一位信徒实现愿望，为了确保神迹的发生，选谁都是提前定的。姜芙姐很可能会冒险去得到这个机会，让双儿姐的案子重新回到众人眼中。她如果不做些什么，必然得不到这个名额，而一旦被发现她做了什么，她的下场难说，更别提她对抗了律法。她要在这种场面为秦双儿求公道其实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或许，她还有其他别的方法，但我想不出来了。”

明钰在屋里徘徊了一阵，说道：“你和美乐明天早点去，万一梁大夫没拦住她，你们还能拦一拦，若真没拦住，就想办法撑到我来。”

南星应下。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美乐已经睡得很沉了，明钰却依旧辗转反侧，如何都睡不着，她干脆起床去院子里练剑，练完剑还是不想睡，就自己孤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那块被云挡住的模糊的月亮光斑。

风在山谷里四处乱跑，一会儿这的树叶响了，一会儿那的树叶响了，它这么闲怎么不把天上的云给吹走，让月亮出来见见人？风它偏偏不那么做。

“睡不着？”南星走了出来。

“烦。”

“爱看书吗？”

明钰摇头。

南星拿出一本药理，建议道：“那你看看书，把第一页背下来。”

于是明钰挑灯夜读，很快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