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案桌正中，依次摆放着油灯、半尺高的葫芦、棕褐瓷瓶以及白玉瓷瓶，俩瓷瓶皆是胆瓶样式，前者矮胖，后者相对瘦长，釉质光滑，上面映着摇曳的火光。涂老和南星在一侧，涂老坐着，南星站着，美乐和明钰在一侧，两人分别坐着一条板凳。

“秦双儿家里五口人，她、母亲、兄长、嫂子和侄子。秦双儿回去和她兄长大吵一架后离开，去善济堂抓了药、去熟食铺买了吃食。此时我听到路人谈话后驻足，他们说秦双儿原是酒楼伙计，但她在事发日被解雇了。等我回过神来，秦双儿已经走了，正好遇上了苏荷举。”

“然后我跟苏荷举去了酒楼，再后来我又单独去了雄鹰号。我正准备回来时，得知秦双儿向府衙自首，说是钱百利威胁她给哈姆下毒，但阴差阳错，导致康纳死了。捕头带钱百利前来对峙，钱百利矢口否认，并说是秦双儿蓄意勾引且索要钱财。知府大人给秦双儿定罪。秦双儿当场要撞柱自杀，我将她救下，逃走。”

“秦双儿告诉我，她兄长烂赌欠债，赌场以性命要挟让他们偿还债务，期限将至时，有位神秘人给了她一个小瓷瓶，让她在接风宴会上给哈姆下药。当日，秦双儿在酒楼遗失了瓷瓶，并被解雇。但因为她兄长回到了家中，她认为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混乱。再是……”明钰深吸了一口气，“有人在我面前，用箭杀死了秦双儿。是致命伤，当场毙命。为了追凶，我把秦双儿托付给苏荷举，孤身追到不阙天宫。里面的人威胁我加入他们，我挟持了一位女子，才逃了出来。”

明钰说完，推了推瘦长的瓷瓶。

“这是我在醉月轩的地下酒窖里找到的。秦双儿说，他们告诉她，这只是致使人晕厥的药粉。南星，她前几次找你，都是想和你确认，她所能描述的药粉是否与康纳的死亡有关。”

南星拿起瓷瓶打开，瓶内粉末与面粉相似，无色无味，他琢磨了片刻，抬头看了眼涂老，然后把瓷瓶递了过去。涂老就着油灯，仔细瞧了瞧，他摇摇头，将瓷瓶推至一边。

“光看没用。”涂老说。

再是葫芦。

“这里面是醉月轩酒窖里的酒，苏荷举说和他们当日的酒不一样。我刚闻到酒味时，整个人飘飘然的，之前我没喝过酒，也不好决断，况且苏荷举不要了，我干脆就带回来了。你们闻闻。”

南星打开葫芦用手扇闻，猛一抬眼，双眼亮晶晶的煞是好看。美乐见他这样，便也想闻闻，要说她当日还在现场呢，她最清楚不过了，结果南星眼疾手快立马把瓶塞塞回去。“这不能闻。”南星严肃道。

再是最后一个。

康纳的瓷瓶里是绿豆大小的黑色丸子，将其掰开后，内里是墨绿馅，南星凑近闻了闻，断言道：“是木拉草，安眠用的。”涂老捻开一个，没有说话。

“再说秦双儿状告钱百利一事。她的状纸中写道，她把歧草和夏利草混合研磨取汁液，静置后取了上层清水，淋在菜肴上。二位怎么看？”

“歧草？”涂老沉思片刻，“张维药典古籍确有提及过歧草能加速夏利草致毒功效的说法，只不过，早在五十年前张维后人张蔺忠就已证伪并进行了更正，因而现如今市面流通的张维药典无该说法。”

一段老旧书籍中才存在的说法，一份字迹工整的状纸，怎么也不可能与不识字没读过书的人有关系，到底是何人手笔？

南星拿走明钰带回来的三件东西，去了制药间。

涂老的眉头从一开始到现在就没有放松过，他那双苍老严肃的眼睛一瞬不移盯着明钰，明钰心领神会涂老没有言表的责备。他把视线转移至明钰手上，明钰立马就将自己的手递过去。然后涂老就给明钰把了脉，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取出一套针，在明钰的手腕处扎了几针。

“涂老，您可听过关于篡改记忆的异闻？”明钰问道。

涂老瞥了她一眼，是让明钰继续说下去。

“秦双儿无缘无故多了一段状纸上所写明的记忆，这段记忆甚至掩埋了她真实的记忆，而且在她恢复真实记忆后，她全不记得为什么手里多了一张状纸。此事听着荒谬，但秦双儿说得真挚，我愿意信她没有说谎。我感到疑惑的是，这世间是否存在某种能够篡改记忆的诡术？”

“如此说来，大约就是摄心术了。从古至今，民间确有一些会摄心术的能人异士，但精通者，譬如你方才所说的篡改记忆术法，少之又少。”

这时，南星从制药间回来。经过验证，白粉是剧毒游魂散，与康纳的死无关。酒中含有回梦香，是一种违禁物，能够制幻，使人上瘾，丧失行动能力。黑色药丸主要成分是木蜡草和香尾草，都是助眠作用。

“苏荷举说他那晚喝的酒与这葫芦里的不一样。美乐，他那晚喝酒时有什么表现？”

“他除了脸变得红红的，都还是蛮正常的，”美乐说道，她回想一会儿，“我记得，当时大伙儿都说酒好喝。”

“葫芦酒中回梦香含量高，因而致幻作用强，但若是含量低了，也只是让人喝了还想喝，产生瘾头。想来是商贩为多卖酒铤而走险。我待会儿得再确认确认康纳体内是否存在回梦香。”南星说道。

涂老把明钰手腕上的银针撤走收了回去。明钰谢过涂老，然后两手撑着下巴琢磨了好一阵子，问道：“药谷可有药能解回梦香？”

“有。”南星道。

“给我一些吧，”明钰刚说完，其余三人全疑惑地盯着她，她解释道，“哈姆老爷估计有事要当面见我，我担心哈姆老爷被回梦香控制，因而打算去见他的时候，捎上一些给他，有备无患嘛。”

涂老摆了手，意思是同意了，南星便去取了药丸。

“姐姐还要出去吗？”美乐抱着明钰的胳膊，仰视明钰。

明钰轻轻拍了拍美乐的头，道：“对。康纳专门来找的我，是件急事，我必须得去。我会尽量小心，避免正面与人发生冲突，遇到意外能逃就逃。我保证。”明钰同时向美乐还有涂老发誓。美乐抱住明钰的腰，她满是不舍与担忧。涂老则移开视线，似乎在证明，明钰走不走和他没有关系，但他的表情在听完明钰的保证后没那么板硬了。

明钰忽然想起了不阙天宫中那位女子。她自称本宫，年龄十八九岁，气质端庄，又能让武士顾忌，这人身份必然了不得。

“我从不阙天宫挟持的那位女子，该不会是什么皇亲国戚？”

“对，她是当今圣上的长姐，顺嘉公主。”南星道。

“公主？！”明钰美乐异口同声。

“公主与钱百利的儿子钱书印有一个口头婚约，大家都默认这婚事铁定不会黄，毕竟朝廷无法拒绝财富，钱书印无法拒绝皇权。”

明钰长长啊了一声，道：“首富再搭上皇亲，那他们岂不是无法无天了？”她看向美乐，“我算是能理解你父亲为什么不愿意让你同行了。钱百利那种渣滓，啧啧，”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那他们岂不是一条船上的蚂蚱？钱百利、公主以及不阙天宫？——不阙天宫又大费周章地拉拢我，难道只是为了对抗哈姆老爷？”

“不，”沉默许久的涂老开口，“小南教拉拢你别有目的，他们意图对沈苍取而代之。”

“啊？为什么？”

“因为黎教圣女在去年失踪了，此时于他们而言是取代沈苍的天赐良机。”

南玦城街上张灯结彩，来往行人络绎不绝，一改白日萧瑟的场面，热闹非凡，比之初到那晚，有过之而不及。这种浓烈的欢声笑语的氛围，在走入小巷后又渐渐远去。

秦双儿的土墙小院坐落在巷子最深处，它寂静、昏暗，仿佛独自处于另一个世界。大娘抱着一盏白色的灯笼坐在屋檐下，她的脸侧抵在灯笼口的把柄上，喉咙里低声哼着一个轻快的曲调。屋内没有咳嗽声、争吵声，没有孩子玩闹的动静，里面黑乎乎的，没有点灯。

明钰推开木板门，刺耳的吱呀一声，门开了，她走了进去，停在大娘面前，叫了声大娘，但大娘恍若未闻，仍抱着灯笼哼着曲儿。

尝试交谈无果后，明钰走进了里屋，迎面的似乎是厅，其摆设整齐有序，左右有两扇门，明钰从右门进去，是间卧室，没有人，又往对面那扇门走去，她在床上发现了两位已死之人，一位是她认得的秦双儿，还有一位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年纪比秦双儿稍大些，想来就是秦双儿的嫂子。怎么又死了一个？其他人呢？

明钰走到门口，问：“大娘，您孙子去哪了？”

大娘停下哼曲，缓慢地抬起头看向明钰，她恍若刚驯服嗓子会说话，声音僵硬、沙哑，她缓缓道：“豆包去学堂读书了。”

学堂？那孩子还没到读书的年纪吧。

“那您儿子呢？”

“周儿呀，周儿进京赶考去了，他说要考个功名回来给为娘争光呢。我和你说，我儿从小乖顺听话、机灵聪明，日后定大有作为。算命先生还说我儿是大富大贵的命……”

大娘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儿子的事，明钰打断她，问了她女儿，大娘呆住，又抱着灯笼哼着曲儿，再怎么与她说话都不应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秦双儿死后还发生了什么？看来她得抽时间去问问苏荷举。可惜的是，她暂时没有发现秦双儿以其他形态出现，比如说像康纳一样，她并不确定秦双儿会不会出现，只是在她所知道的秦双儿可能会出现的场所，全没有见到秦双儿。

“恩人！”女孩惊呼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