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梦吗？

小小的女孩儿紧闭着双眼，无法拒绝频频钻入耳中的声音。

金黄色的长发失去了原本的光泽，柔柔地飘荡在水中。稚嫩的脸颊逐渐被苍白占据，日益消瘦。手背上硬币大小的魔法祝福几乎完全暗淡了下去。

她无知无识，松开双手，任由气血缓慢地流失。

浸泡在黄绿色的药液中，她像是个褪了色的脆弱的布娃娃。

这是莎莎？是那个撒着娇要哥哥讲故事的莎莎？是那个因为吃了两块水果糖就把眼睛弯得像两道月牙的莎莎？是那个咯咯笑着，说长大以后要当魔法天气官的莎莎？

叶欧佩西心如刀绞，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是他的错！那天他就不该出去工作！明明前一天晚上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为什么他还把妹妹自己留在了家！

是他太差劲了！从她失踪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才找到她。如今她这样，叫他怎么和天上的爸爸妈妈交代？又叫他如何能原谅自己！

不行！他要马上带莎莎走。叶欧佩西猛地站起来，前后左右摸索着罐子，试图找到打开的方法。但很快，他停下了动作。

滚烫的泪滴在冰凉的地面，他垂下头，猛地砸了两下罐壁。捏红的拳头是他的无力，更是他的愤怒。他深恨自己不能马上结果了背后之人，不能马上就把莎莎带走。

他们根本没法多带一个孩子走出瓦隆多瓦宫。就算侥幸带出去了，也马上就会被发现。那剩下的那些孩子怎么办？如果被发现了，这里肯定会加强警戒，贝利亚诺买通卫兵队的事也很快就会被翻出来，到那时，他们还会有机会再次踏入这里救人吗？

“你先别着急，你的妹妹现在应该还在指令期，暂时还比较安全，只是看起来状态不佳。”阿蓝诺尔说。

“指令期？”叶欧佩西抬头，只见阿蓝诺尔手里不知何时竟抱了好几本实验记录。

“他们把来到这里的孩子人为地划分出了四个阶段，分别是适应期、学习期、指令期和预备期。只有学习期和指令期的孩子耳边才会放置传输器。而到了预备期，就离最后的手术不远了。”阿蓝诺尔解释道。全赖他一目十行的阅读速度，才能这么快地分析出这里头的门道。

“手术……”叶欧佩西转回头看向那一排排病床，只觉寒意逼人，心惊不已。如果做了手术，一个孩子岂不是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嗯。”阿蓝诺尔沉重地点了点头，又说：“这些记录已经积累了一段时间了，上面有很多重要信息，又涉及到很多失踪的孩子，我这就仔仔细细地全部再看一遍，免得错漏了什么。你帮我留意一下周围。”

“好。”叶欧佩西不自觉地回答。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做些什么，只是阿蓝诺尔那样说了，他便顺口接了下去。他的眼底没有了上一次来这里时的急切，只剩深如渊海的迷茫。

阿蓝诺尔不发一言，埋头于记录文件。上面的好多条信息都有涂抹，字迹也十分潦草，因此他看得格外费神。

叶欧佩西又往前走了走。那些巨大的罐子有些已经空了，只残留了一滩水渍，有些密闭着，禁锢着年轻幼小的生命。他越走越冷，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体感真的变凉了。

“喂，那个机器人在那边。”娜露利荷说。“它一直在那儿转圈。”

叶欧佩西这才发现，机器人停在了一扇门前。这里还有一道门。是了，冷藏车是从地库出去的，这里本应还有一道门能通向地库口才对。

门闩是一根沉沉的铁棍，少年举起来，冰冷的感觉顿时刺入骨髓。看来这里还有一部分仍然作为冷库在运行。

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叶欧佩西借着幽暗的灯光，终于一睹这其中的真容。

“……天呐。”娜露利荷轻声低叹。“这真的，还是人间吗……”

“叶欧佩西？”阿蓝诺尔这时已经看完了所有记录，他察觉到冷意，走了过来。

门开着，室内的冷意不断变成薄薄的雾气，湿润了少年发红的眼睛。

一个平民的孩子脆弱的哥哥，一个神眷家族之子天才少年，一个见识过一切魔窟之残酷的魔女，全都沉默了。

……

*

“别一直哭丧着个脸，不就是一个月的工钱吗？至于伤心成这样？自己事情没办好，倒还耍上脾气了……”阿蓝诺尔抱着一本剧本，训斥叶欧佩西。

叶欧佩西真的脸色很差。他没吭声，也没回答阿蓝诺尔。

“找个剧本找那么长时间，我都没说什么，说你几句而已，你还委屈上了！”阿蓝诺尔拽着叶欧佩西往门外走。

见两人如此，卫兵虽然抬起了八卦的眼皮，但反应还算正常。但在主仆二人走后，他们却也忍不住调侃一番。

“到底是小地方来的，没多少见识。一点小事情就受不住了。你看那随从，眼泪都止不住了。”

“是啊，还是神眷家族的随从呢。怎么这样？”

不过这些话两个少年都没听到。过了门口的街道，阿蓝诺尔赶紧改拽为扶。叶欧佩西失魂落魄的，不扶一把他真怕他摔了。

深夜的实习生公寓，暖暖的灯光亮了起来，略微驱散了一些冷库里的阴霾。

阿蓝诺尔坐于桌前，笔尖簌簌，全神贯注地将头脑中的内容誊写在纸上。他写得很快，不是因为记忆超群，而是因为他不敢慢下来。一旦慢了一点，他便会无法专注于文字，便会觉察到自己正书写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们或来自南部小城，或来自北方近境，他们有完全不同的性格，完全不同的家庭，完全不同的童年。最后却，都变成了这纸上的一份实验数据。

台灯忽然闪了一下。阿蓝诺尔揉揉眼睛，于内心婉转叹息：这个世界上，原本并没有什么恒常不变的光芒。人要很努力，才能处于光明之中。

也许是他站在高处太久了，距离天光太近了，竟不知道从下向上仰望的感觉，是这样……

这边是笔下生波澜，那边是理不清的毛线团。太乱了，叶欧佩西深吸几口气，先把自己从深沉的情绪泥潭里拽了出来。

冷静。这个时候愤怒和冲动才真正对局面不利。这些都救不了莎莎。别急，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做。

现在最高指挥官赫利欧莱大人缠绵病榻，阿蒂奇就是那个权力最大的人。他不仅仅拥有最强大的卫兵队，还有翰格斯、埃豪斯两个“能干”的手下，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还坐拥一大批机器人。不光是波鲁多城和约里克城，不知多少个城市都已经有机器人进驻了。

如今魔法天气官渐渐弱势，不说新一批的毕业就任生有多少没被分配具体职责，就是旧人，实力也已经大不如前。他们正在被机器人所取代，而机器人现在都听阿蒂奇的话。

如若阿蒂奇不再满足于攫取一点点利益，而要在整片大陆上呼风唤雨，到那时……天气官们绝对不是机器人的对手——人是打不过只消耗能量的机器的。在极端天气频发的当下，阻止一场灾难也远远比制造一场灾难更难。

反观叶欧佩西自己这一边，如今只有阿蓝诺尔和他站在一起。这场对决实力过于悬殊，而一切的关键就在于机器人。至少……机器人不能站在阿蒂奇一方。

“娜露利荷。”叶欧佩西突然开口，魔女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不是刚才还沮丧得不得了吗？怎么转眼就这么平静地叫她的名字？

“那些机器人是听命于禁忌魔法的。”他说。

“阿……对啊。”娜露利荷摸不着头脑，但并不妨碍她愤怒。“那些天杀的，怎么想出如此恶毒的方法，居然用禁忌魔法残害那么小的孩子！魔头们就算再凶残，也只会彼此杀戮而已，有些人类真是太可怕了！简直猪狗不如！”

叶欧佩西没有和娜露利荷一起谩骂，他毫无波澜地继续说：“那是不是说，它们其实并不会忠于某一个人，它们真正忠于的，是禁忌魔法指令！”

“也可以这么认为。”娜露利荷话先出口，随即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惊呼道：“你想控制那些机器人！”

“他们可以利用机器人作恶，为什么我们不能利用机器人来做好事？不谈论运用禁忌魔法是否正义，而只把它当作一种工具，有什么不可以呢？”这句话叶欧佩西没有在脑内说，而是直接说出了口。

冷库中的一幕幕不断在眼前浮现，罐子里的莎莎仍然得不到救援。他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书写完毕的阿蓝诺尔抬起头，略思索了一下，说：“他们一定有对机器人发号指令的指挥室。这种操作不可能让某一个人单独进行。”

“指挥室会在哪儿呢？”叶欧佩西问。

“阿蒂奇的办公室！”两个同时说。是了，如果存在某种统一发送指令的渠道，那么一定会设在阿蒂奇自己的地盘里。

“那么，实施指令的又会是谁？”叶欧佩西紧接着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禁忌魔法对普通人的身体一定会造成影响，在经常出入阿蒂奇办公室的人当中，谁出现了明显的身体不适，应当就是那个人了。”阿蓝诺尔分析道。

两个少年你一句我一句，进展飞速。娜露利荷在旁边竟有点插不上话了。她自嘲道：“明明禁忌魔法我才最了解……这日子啊还是不能混太久喽！”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点怀疑。”阿蓝诺尔从桌前站起来，望着窗外的夜色说：“阿蒂奇很可能对神侍说了些什么。先前是我忽略了，理所当然地以为只有每一任最高执行官才有这种权力。但……现在阿蒂奇已然握有实权，实际上他就已经取代了赫利欧莱大人。”

一片阴云飘来，恰好遮住了明亮的月光，但两个少年眼中燃起的火焰，却生生将这间不大的公寓房间照得如同白昼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