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说完这句,严之瑶也没有看他。
错身之际,腕子被他擒住。
她使力,那人便就更使力。
正要发作,手中便被塞进了一本册子。
“你仔细想一想再做决定,还有,”裴成远贴近她的耳,“我可不是因为拒婚挨的板子。是因为——我跟陛下说,此生非卿不娶。”
“你!”严之瑶猛地抽手,对方也就轻易放了。
“这册子我要来无用,送你了。”他笑得胸有成竹,“想好了,来找我。”
裴成远走得潇洒,如果不是姿势稍显僵硬,严之瑶当要忘记了他刚刚才受过伤。
掌心的册子上“倚望楼”三个字醒目。
她打开,册子有些年头了,还有烧过的痕迹。
将信将疑间,她又翻了翻,不过是一些账目,无甚其他,也没有提到唐余生这个名字。
仅凭此物,能证明什么?
她又看了一遍,最后落在了封面上。
这一眼才恍然。
好像,这个“楼”字,似曾相识。
鹤归楼?
对了,是鹤归楼,她那日抬头看过牌匾。
正是一模一样的楼字。
裴成远说这册子送她,叫她好好考虑,难不成是说这册子是寒邃记录的?
如果是寒邃,那岂不是说明,鹤归楼也是寒邃题的字?
可鹤归楼据说已经在京中开了好几年,寒邃是三年前才入京参考。
那么大的一个楼,总不至于是刻意去请一个无名小卒题字吧?
说出去也叫人起疑啊。
除非……除非这字根本不是寒邃写的。
可若不是寒邃,裴成远又为何说要拿这本告发?
她仅仅是知道寒邃待她必有利用之意,或许其中还夹杂着背后之人的私心。
这私心事关严家军,更事关父兄之死。
所以倘若是要用纵火之罪等将寒邃收押入狱定罪,必然就失去了更大的线索。
她必不能甘心。
可眼见这册子并不能证明当年倚望楼走水一事是寒邃所为,严之瑶不禁蹙眉。
可以,裴成远,这是算准了她想不明白,就等着她自己去找呢!
原想着一回府就去寻裴成远,蒋氏却是进了清溪园。
不知为何,她只觉今日的蒋氏有些奇怪,先是与她说起婚礼事项,又端了新绣的婚服叫她试穿。
等她穿好,蒋氏连连点头:“好看,是好看。”
她一面夸着一面前后左右地仔细又瞧了,最后才挥挥手叫人下去。
“义母,可是还有事?”
“我听说今日你回了严家老宅?”
“是。”严之瑶答完觉得有些不妥,毕竟,她如今算是侯府的女儿,二老又对她上心,她却总也往那严宅去,像个养不熟的,怕是叫她寒心,赶紧解释,“之瑶只是想……想去告诉父兄一声。”
“傻孩子,我不是怪你。”蒋氏笑着又帮她换衣,“今日听说成远也去了?”
“……”严之瑶一顿,想开口,又不知怎么回答。
“你别乱想,只是今日去寻那臭小子发现他药都没换就出去了,这膀子还伤着呢,还是裴柒说是跟着你出去的,怕是有话与你说。”
换回常服,严之瑶躬身:“是我这个做阿姊的没好好看顾好他。”
“之瑶,来,起来,”蒋氏拉了她坐下,“我没怪你,腿长在他身上,他爱去哪里谁能管得上呢?”
严之瑶低着头没说话。
脑中却是忽然响起他落在耳边的那句“非卿不娶”。
明知他是信口胡诌,却仍是觉得烫耳。
可此时见蒋氏做派,她竟是隐约开始怀疑那人并非说的假话。
如果他当真是这般与皇帝说,那三十板似乎才确实有说服力。
想到这里,她心思一颤。
又见面前蒋氏,她有些口干,急道:“今日在老宅见他,也有些意外。不过他能特意来祝福我与寒大人,我很开心。”
“哦?他是去祝福你的?”蒋氏问道。
“是。”严之瑶道,却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
好在蒋氏没有再追究,她只是淡淡应了声:“也是,这孩子犟,又好面子,之前与你闹得又多,定是抹不下面子来找你,怕叫旁人瞧见才刻意寻了机会出去说的吧。”
严之瑶能说什么,跟着笑了笑。
“我知道,自打你进这侯府,成远没少叫你受委屈,先时你说你自己解决,不叫我们插手,我们原也盼着你们能和睦,可这小子委实是不争气。”说着,蒋氏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成远这孩子我晓得,他嘴毒又欠,做事没个考较,你莫要记恨。”
严之瑶默默听着,赶紧摇头:“怎么会。”
“他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我与他爹这一点,不及他。你义父啊,原就是裴家的晚来子,自是向来宠着的,前些年我们裴家的境地本就尴尬,论起朝堂之事,有时候确实是不如成远这个小子。成远自幼与他皇姑母亲近,往后这裴家,也要由他来扛,他所思所想,也不是我与他爹如今能明白的。可知子莫若母,我非常清楚一点,那就是他说出来的话,若非几分真心便是做戏也不会将就。”
心下突得直跳,严之瑶望向蒋氏。
后者仍是笑着仿佛这些话不过有感而发,她松开抓着她的手:“今日他若是祝福你,那便是真的希望你与寒大人永结同好,你莫要怀疑。”
不提还好,这一提,严之瑶竟是不觉就红了脸。
“之瑶明白。”
“嗯,那我先走了,这婚服收好了。”
原本要去岚院的,可送走蒋氏后,严之瑶足足坐了半个时辰也没起身。
裴成远白日里出去了一趟,回来整个背都汗湿了,映得伤口跟无数颗牙齿啃咬般,难受得紧,裴柒咬着牙替他揭了衣裳,想到每次上药都要被主子威胁小命,只觉这天黑得怕人。
“咱就不能好好养着么?”裴柒抖着药坐在床沿问,“少爷想问小姐什么,我去就好了。”
“少爷伤成这样,小姐都没来瞧过一眼,那先前几次,小姐都是少爷救的呢,真是的……”他唠叨着抬手,“那什么,我涂了啊,少爷你忍着点。”
趴着的人没说话,裴柒清了清嗓子,郑重涂了上去。
难得,今天少爷竟然一声没吱,像是在发呆。
一直到上好了药,也不见他动静。
裴柒想到今天这命保得也太顺了,干脆巴巴凑近了些:“少爷。”
床上人悠悠觑他一眼。
“哎呦,我还以为少爷今天睡着了呢。”裴柒嬉皮笑脸地赶紧退了一步,“凤太医说最好用了药就别穿衣裳了,这样结痂快。”
“你去外头看着,若有人来给我说。”
“这天都黑了,夫人与侯爷早间都来瞧过,应是无人会来了吧?”
“我怎么发现你最近话多得很啊?是觉得爷踹不着你了?”
“懂懂懂!我这就出去守着,少爷放心!”
裴柒琢磨着少爷从来不说废话,他这般笃定,那肯定是有人要来岚院的。
这都天黑了,谁还会偷偷来呢?
莫不是那抱朴今天还会来?
嗯,左大公子的事情是很重要不能耽搁,想着他瞪大了眼往院墙那里盯着。
至于这左大公子的手下抱朴么,回回说他翻墙,这可不是得再逮着他好好嘲讽。
上次他翻墙进来被他瞅见,那脸色,哈哈哈哈哈哈哈,痛快!
今天得用点法子必叫他跳下来的时候一个大马趴!
想着,他就盯得更紧了。
严之瑶用了晚饭,露华已经替她铺了床出去。
她也是已经劝了自己许久,可一闭眼就是白日里的对话,还有那被她收起的册子。
在床上翻了不知多少次,她愤然起身。
岚院静悄悄的,里头还亮着烛火。
严之瑶进去的时候正见裴柒冲着院墙打瞌睡。
她往里头瞧了一眼,脚步仍是踟蹰。
已经到了门边,却到底没敲门。
罢了。
“进来。”里头人忽然道。
严之瑶身形一僵,里头已经不耐烦:“快点!”
无法,她只能伸手推了门。
裴柒是被主子的一声令下喝醒的,挺身回头,就瞧见小姐的身影立在门口。
刚要上前,又听里头催促了一声,便就停下。
主子既然叫小姐进去,那他也不能再去打扰。
想着,他重新趴下去瞧了一眼墙头。
严之瑶进去的时候就闻见一屋子的药味,那床边的矮凳上摆着点心盘子,水,还有药瓶等等,床畔还摆着书,应有尽有。
再一看,那床上人正光着上身撑手要起来。
应是伤口疼,爬得有点艰难。
一时间,严之瑶走也不是,过去扶也不是。
想捂眼睛手里又提着食盒捏着册子,最后只能猛地回过身去。
“你倒是过来扶……”裴成远快要被裴柒这没眼力见的气死,一扭头,就瞧见一个慌张背过身的人。
话卡在了喉咙口,原本僵直的肩膀突然给力,他呲溜就跳下了床。
顾不得疼,伸手就拽了边上的毯子裹上:“你什么时候来的!”
那背身的人一抖,声音带着慌张:“刚刚!”
“谁叫你进来的?!”
那人不说话了,裴成远差点咬着自己舌头。
呸!刚刚他喊得裴柒进来,还想着这厮太磨蹭,都到门口了也不进门,竟然是她!
这三十杖真是要命,就连脚步声他都没辨出来。
“你,出去!”他命道。
严之瑶赶紧拔脚就走,方行几步,突然想起此行目的复又停下。
“我不看你,我就是问你几个问题。”
“你……你爱看不看!”
后头窸窸窣窣的声音,严之瑶只当他是没有逐客,一手往后扔出册子:“这本,我不要。这册子没什么不同,单凭这本,你能做什么?”
“你也是练字的,没看出来那字?”
“便是瞧出如何?寒邃的年纪在那里,鹤归楼不会与他有关。”
“你研究了这么久,就研究出这?”
身后的声音近了些,严之瑶下意识就往门边又走了几步:“那你说这是什么?”
“严之瑶,你这样还想查什么?”少爷的声音已经从开始的惊慌冷静下来,“你不想知道,一个青楼里养出的小公子,他怎么学会的习字?又如何能在楼付诸一炬之后,凭借孤儿一己之力考取功名?”
“你是想说,有人暗中助他?”
“鹤归楼在京城数一数二,这般产业非一般人家可有。他能在京中建鹤归楼,在南州建一个倚望楼又算得什么?”
“是谁?”
“这册子,你是一点没看啊。”
“……”
声音又近了几步,严之瑶知道少爷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几步之外。
“倚望楼也算是名盛一时,据说里头的姑娘们会的乐器奇特,中原少有人会,舞姿也颇为大胆,因而不少人前去猎奇,流连忘返。这册子上一曲之资可顶普通衙役一月收入,你说能进去的都是什么样子的人?”
“达官显贵?”
“小小南州,有钱人还真是不少呢,你猜他们钱从何来?”
严之瑶偏头:“贪污受贿?”
顿了顿,她又问:“可这与我想知道的何干?”
“倚望楼已毁,鹤归楼还在,我若是要告发,这本册子可是捏着不少朝中官员的命脉。不如再想想,何人敢做这样的营生?”
“仍是达官显贵。”
“为了什么?”
“……”
“不敢猜?”裴成远呵了一声,“敢将生意对象做大的人,要不,为权,要不,为钱。这钱,显然他不缺。这权么,也有很多种。你不如先想想,什么样的权需要你父兄的死来成全?”
“……”
“换言之,此人会放这么长的线培养一个寒邃,你以为所谋为何?又会是什么样的人?”
严之瑶脑子一片混沌,可这个问题,她有些明白。
此人步步谋划,能忍,也有耐心。
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暴露出来。
裴成远是在提醒她拔出这个人很难,没有充分的证据,也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甚至可能怀疑错人,稍有不慎,就会深陷泥潭,被反咬一口。
她定了定心神,终于道:“如若这样,那寒邃,我更要嫁了。”
“你说什么?”
“寒邃太重要了,不是吗?”
“所以呢?”
严之瑶只觉裴成远已经立在了身后,他一字一顿道:“寒邃不过一颗棋子,他若是备了十几个棋子,你难不成要一个个嫁么?!”
“事实是,寒邃是最重要的棋子。”严之瑶回身,“他没有身居要职,且表面没有破绽,如果没有那玉佩,我也根本不会怀疑到他。可见对这颗棋子,那人最为用心,否则根本不必藏。我想,这就够了。”
裴成远盯住她。
严之瑶垂眼收拾了一下情绪,最后重新与他对视:“裴成远,你的提醒我收到了,我会自己小心的。”
“除了嫁他,你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便是要嫁,也该是嫁给一个可靠的,能助你一臂之力的!”
“可这一个办法,最直接,也是目前已经成型的办法。血缘之外,没有比夫妻更亲密的关系了,”严之瑶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还有,对寒邃,我更有把握。”
“什么意思?”
“你不要忘了,我是女人,我有直觉,之所以选择嫁给他还因为我能看出来……”一顿,严之瑶才继续,“寒邃他对我,应是有情的。”
裴成远哑然,他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能看着她转身。
严之瑶:“左右都是目的不纯,我只能嫁一次,既然不能嫁喜欢的,那当然应该嫁那个喜欢我的。”
“……”
“你回去吧,莫要乱动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裴柒回头,正见小姐从里头出来。
身后站着的,不是少爷是谁!
妈耶这人怎么又起来了!
他上前几步,便见小姐将一个食盒塞进他怀里,什么也没讲就走了。
“哎……少爷,这点心……”
话没说完,就听一拳头砸了门上。
顿时,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第85章 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