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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木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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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宴席,度日如年,漫长到杯盘狼藉,崔芷沅唤她时,郑妤才如梦惊醒。

“天色不早了,你今夜且在含光殿住下,阿韦都收拾好了。”崔芷沅拉起她的手,“陪姨母多待一会。”

郑妤垂下眼帘,盯着地面,犹豫不定。曹氏今日看她和李栩单独在一起,若夜不归宿,曹氏再添油加醋说一通,恐温寒花疑神疑鬼。

“夜深了回去不安全,姐姐若不想留下,让皇叔送送你。”李栩瞟向李致,而李致不表态,他尴尬道,“那朕送姐姐回去吧……朕接的人自当完璧归赵。”

“不……不必,我留下陪太皇太后便是。”郑妤远离李致,往崔芷沅身边靠。

李栩似想再坚持,李致忽出声斥问:“陛下出宫一趟,会令多少人担惊受怕,心里可有数?”

李栩依依不舍望向她,扁嘴,垂首,叹气,遗憾难以言表。

“劳烦陛下差人给家中带句话,以免他们担心。”郑妤提出请求,李栩爽快答应,当即遣人去传话。

站在她侧后方那人,眼睛似定在她背上一般,她稍微动一下,他的视线就跟着移动,令人怵得慌。

人一个接一个离开,李致迟迟不走。崔芷沅白他一眼:“你杵那做甚?还有事?”

李致抿唇,搀起崔芷沅另一侧,道:“儿臣送您回寝殿。”

“有燕燕在,用不着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睡几个时辰,看看你这鬼样子,你父皇四十岁时,看起来都没你这么老。”崔芷沅如今看他哪哪都不痛快,逮着机会就贬他损他。

这情况应该从郑妤离京后开始,崔芷沅不止对他说话夹枪带棒,连唠叨让他娶妻的频率也逐年增加,这两年才有所消停。大概是说不动,懒得多费口舌了。

李致两手托着崔芷沅的胳膊:“母后,儿臣只在娶妻一事上没顺您的意,罪不至死。”

难得他言语诙谐,崔芷沅放声朗笑,不再唠叨数落,在他们二人搀扶下移步回寝殿。

儿女搀扶,这一段路走得轻快。崔芷沅恍然,上一次阖家团圆,是什么时候?她不太记得了。丈夫故去,长子早逝,养女远走,剩下个性情寡淡的小儿子,在身边跟不在几乎没有差别。

走上台阶,她拍拍李致的手,慨叹:“你当年若听我的把燕燕娶了,我都不知道今日有多高兴。”

她教训完李致,转头又去数落郑妤:“你也是,脾气倔得跟头驴似的。在外受苦受难,也不知道回家来。我让你读书,教你明理,不是让你嫁去别人家受气的。”

“没什么受气不受气的,愿打愿挨。”郑妤强颜欢笑,眼神躲闪,“嫁知根知底的,未必不会受气。”

“不会。”李致斩钉截铁否认,“本王的女人,除了本王,谁敢给她气受?”

“殿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一般人真受不了您的脾气。”

崔芷沅犯迷糊:“你俩……”她起疑,瞬间又打消疑虑,点头赞同:“燕燕说得对,你那臭脾气,确实得好好改改。”

等崔芷沅歇下,已是亥时。郑妤熄了灯,猫着腰退出寿宁殿,慢慢往含光殿踱步。

秋风瑟瑟,草木凋零,落叶沙沙作响。她肩膀瑟缩一下,加快脚步。

千万别碰上韩公公,郑妤默祷。

转过拐角,石林森冷幽深,假山张牙舞爪,草木皆兵。

时间一晃回到十年前。那日乌云密布,昼如黑夜,她也是这样提着灯笼,走在这石林中。

忽然听到女子哭声,她循声走去,目睹一桩惨案。韩杰用腰带勒住宫女的脖子,那宫女察觉有人,哭喊呼救,可她藏在石林里不敢过去。

郑妤眼睁睁看着韩杰把人拖进假山围出的山洞,扒了那宫女的衣裳,拿出五花八门的刑具。

隔着山石,郑妤与那宫女遥遥对视一眼,她看到宫女眼中燃起的希望一点点破灭。

韩杰发觉宫女异常,慌乱回头。

她逃了。她晕头转向,仓皇逃窜,跑出寿宁宫,见到路过的叶佳。

她差点就暴露了。是叶佳临危不乱,骗韩杰说她一直跟她们在一起。

三日后,那名宫女暴毙而亡。再后来,叶佳也死了……

“啊——唔——”郑妤猝然撞上个人,没来得及尖叫就被人捂了嘴。她闭着眼奋力挣扎,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乱捶。

双手被扼住按在头顶,动弹不得。她张大嘴巴狠狠咬住覆在嘴上的手,对方撒手喝道:“放肆!”

她眼神失焦,目光呆滞,含泪望着疑似李殊延的人,泣不成声:“你怎么……才来……”

李致困惑无绪,松开另一只手。郑妤失了支撑,后背顺着石壁下滑,似注意不到地面碎石般跪下去。

他出手捞起她,轻轻抚摸她头顶。怀中人呼吸渐渐平稳,他低声问:“你怎么了?”

郑妤从他怀抱中退出去,拿出帕子擦干眼泪,摇头:“没事……您突然出现,被吓到了。方才多有冒犯,殿下见谅。”

“你冒犯本王不是一回两回了。”李致上前一步,“难道你指望本王每次都不计较?”

郑妤双膝跪地,碎石扎破皮肉,她煞有介事叩拜:“但凭殿下责罚。”

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他语气稍微重一点,她便一本正经下跪。

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李致仰望夜空,无声叹息。

受人掣肘的滋味不好受,不是没想过剪掉这束手束脚的锁链,然而被捆绑太久,锁链长进皮肉里,他已无法割舍。

“起来。”

郑妤置若罔闻。

“你既知晓本王喜怒无常,就别自不量力挑战本王的耐心。”他揪住郑妤后领提起,瞧着膝盖的泥渍皱眉。

“殿下每每见我都不欢而散,何必来给自己找不快。”郑妤拍开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殿下若不想招来风言风语……”

手高高扬起,话音戛然而止。玄袖下垂,朦胧月光辉映如玉雕琢的手臂,郑妤望而生畏,想逃离却被李致拦截。

李致抽走桃木簪,青丝散落月华间,郑妤跳脚去抢木簪:“你做什么?!”

女子嫁人后当梳鬟,不可披发示人。李致不仅取走她的木簪,还将发髻一并拆散,简直无礼。

桃木簪被他丢进枯荷池,他道:“这破木头配不上你,本王送你更好的。”

那是一根紫檀木簪,缀以螺钿流苏,透亮精致,熠熠生辉。

“我不要。”

李致不顾她反抗,强势揽她入怀,连同她飞舞的发丝,一起压在手臂下。

白檀香扑面而来,他身上的味道,令人心安的气味,使她心情平静下来。

心跳声萦绕耳畔,砰砰砰跳动着,叫嚣着,仿若想对她倾吐什么。

“妤娘,本王再给你半年时间。”李致一边替她绾发,一边缱绻私语道,“拿着它来,本王娶你,娶你郑云双为妻。”

不是侍妾也不是通房,是正妃。不是以虚假的身份见不得光活下去,而是以她的身份,嫁给他为妻。

这如何能不心动?他爱惜羽毛,不惜为她自折羽翼,他高傲孤倨,被她拒绝还一再给她机会。

于他而言,自己算是不一样的存在了么?

真是如此吗?郑妤侧目睨着紫檀木簪,螺钿一闪一闪,蓝紫色的光散发出一种无法拒绝的诱惑。

手指穿梭发间,发丝亦与他的指节勾连缠绵。发丝对他的痴缠,眷恋,清晰可感。柔软的指腹时不时点在头皮上,所及之处,草木葳蕤。

“半年后呢?”

手指揪住发丝,李致怔了一下,信口道:“谨遵母后之命,娶一个家世、样貌、品性各方面都过得去的王妃,纳几个模样像你的侍妾。遣你离京,此生不复相见。”

“于殿下而言,我果然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她苦笑自嘲。

“七年前不想见我,遂将温寒花外放。七年后,为一己私欲擅用职权,让他回来却不给他实权,甚至计划……”

“圣旨不是本王下的。”李致用发簪盘起她的发,“本王确实考虑过这法子,但让你回京有更好的方式,不必让碍眼之人一并回来。”

手指掠过流苏,他唇角微扬,似对自己成果十分满意。

他眼底的柔情,人只消看一眼,便不可自拔。郑妤别开头,极目远眺。

在寒霞山那夜,他为她擦药时,也是这般温柔。可蛰伏在温柔之下的,是杀念。

商鉴不远,疮疤难销,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能答应,那对温寒花太不公平。

温寒花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但不曾背叛过他们的感情。

况且,若如他所言,温寒花回京不是他的手笔……那她更不能动摇。

郑妤吞声饮泣,忍痛取下紫檀木簪,拈在手里端详,勾唇讥诮:“殿下,何以见得我稀罕您施舍的机会?”

发簪凌空划破夜幕,像之前那根桃木簪一样坠落。

“陛下今年十六岁,我过了今日,二十三岁,再过一个月,您三十岁。”郑妤言辞犀利,字字诛心,“陛下正当年少,而您已是老树枯柴,我有更好的选择,为何要嫁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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