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同谢给事该知晓,遗诏只会有一封为真。”郑源转过身,冷声开口。
“十四那日,圣人走时提及武德殿之中,有他守着的东西,后来妾接过圣人递与的折书,其内便是夹着这一封遗诏。”李知不紧不慢地回话,“恰逢十五那日妾同长公主被阻门外,得李内侍一句,圣人不见旁人,十六那日圣人只见谢愈,十七,便是今日。”
“妾怀疑李由林囚下圣人意图不轨,便让人带着尚药局的另一张奉御来此,可这程奉御却是怪哉,也跟来了。”
话顿在此处,她转过身,对着堂外门边未踏步入内的李由林扯笑,“想来程奉御知晓圣人已薨,可他受命不得禀告。”
“因为李内侍,未寻到圣人留下的遗诏。”
风绕颈而过,扼住得,是堂内堂外各有心思的心。
李知视线慢慢落在垂立一旁而沉默不语的谢愈身间,只顿了一刻便撇开眼,语气微淡,“只是不知谢给事,是被李内侍所胁迫,还是一同,伪造遗诏。”
胁迫与同谋到底是两种罪名。
诸位相公这才恍然想起,今日他们是被李知请来,而那两位奉御,也是李知先言为李由林所请,逼他不得不承认。
她所述,比上谢愈要缜密万分。
若当真……立长公主才是圣人意图,那圣人在贵主和女师身上,花的心思可太多了。
从择女师,到开女学,再到东都之行,赐鱼符立学士,甚至,册长公主与婚事怕只是安一安朝臣的逼迫!
思及深处,相公们便是心中惊愕,却又皆闭口不语。
相公们视线聚到谢愈处,便见他迎着李知的质问,亦是正色不屈,“我手中这一封遗诏,却为圣人亲自交付,不敢作假。”
堂中,只余无声地对峙。
他们无法挑出李知言中的漏洞,可也不能言谢愈为假。
李知听着着满室的阒然,只觉可笑,她太了然。
这就是被女娘得权吓了半辈子的唐王朝,任何风吹草动皆是风声鹤唳。
“谢给事言为真,可我手中这份也非假。”李知笑起来,笑得有些讽刺,“这般说,是圣人病糊涂,写了两封遗诏?”
案上,两封一模一样字迹的书文还被压在旁,风簌簌而进,纸文一点点擦过书轴,回应李知的,还是沉默。
“如何不会?”
一道似笑非笑的嗓音自中书门下外响起,随着风送进每个人的耳中。
一时堂中视线皆移过去,紫袍金玉带,再往上移,竟是宋绩江。
“左相!”门下省不少相公皆起身相迎,只差泣泪,“您可算回来了。”
可谢愈的眸子,却因为宋绩江的一句戏言,一点点活过来,终不作空然。
“将入宫,倒是在堂外听了李学士半席话。”宋绩江踱步自那案前扫了眼,随即落座。
“左相,先不论真假,这两封遗诏之上,皆是让左相摄冢宰,可这储位,却无定数。”
宋绩江撩起眼皮一笑,“怎么,是想让我来择一位真储君么?”
堂中诸位相公们,忽而一道抬手作揖,连着同门下省不对付的几位也是跟随,“请左相,为国择君。”
将五皇子李委与长公主李竹放在一处,再四分五裂的中书门下也一至出声。
纵使这遗诏,是长公主为真,五皇子为假。
“如今,因着两封遗诏,最有资格的,当属左相宋绩江。”
清河霍然起身,“诸位相公是何意,择不出真伪,便要学市井赌局一般,如此儿戏国政么?”
郑源稍一作揖,淡声道:“这是两封字迹相同的遗诏,若说真伪,该如何去判?”
“诸位可别忘了,刘欲之死和被囚大理寺狱的文征。”李知冷不丁提醒。
她眼眸之中藏着利刃,李知便是要用所有朝臣为之惋惜的东宫,来刺一刺他们的心,“诚太子当年如何惨死,可就是靠着一手以假乱真的传报,如今诸位,还要再令旧事重演吗?”
堂中相公,再一次陷入沉默。
在这场人心与谎言的博弈之中,李知抛却了很多东西,真话与假话间的衡定,她好似悟得一丝道理。
原来史官之言,不尽真;原来初心野心,不相随,原来权欲真假,不相干。
她能为达目的,让自己相信,也让旁人去相信。
谢愈心脏抽疼,立在这荒唐的中书门下,听着李知一字一句磨刀的逼语,涌入耳。
所以,李知所要去追随的道义,远远胜过他二人的情谊。
所以,在松斋客的那一问,李知给出了无数次截然不同的答案,一步一步,越来越远,也愈来愈狠。
谢愈眸色黯淡,想扯笑却笑不出来,怀中那枚送不出去的玉佩烫得厉害,几乎烙心。
原来他才是,被舍弃之人。
“看来,我这离长安一月,是错过了不少事。”宋绩江微微靠在椅背,漫不经心答着话。
一旁的郑源已是有些着急,立在后头悄悄推了他一把。他知晓宋逢缙从不在意王朝是何貌,一心扑在如何弄死薛海身上,可这等紧要关头,宋绩江可别起了玩心犯浑。
“啊。”宋绩江抚了抚肩出声,弯起一抹笑,“可两封遗诏在此,皆是以我摄冢宰,长公主,我似乎该有这个权?”
清河冷目望着他,霍然拍案起身,“左相,要做第二个混臣吗?”
“长公主,如今两份遗诏不论真假,皆该先让,左相暂领,暂领之责便合该囊括择君。”李相公绷着脸,虽一直领着着中书的几位相公不出声,可这言语中已然是表态。
“妾如今,倒是见着了朝堂间的荒唐。”
李知眉目似冰霜,抬步朝前将那案上的遗诏收束手心,“既是这样,妾手中这封遗诏,会去书馆雕印,传于长安城乃至各州县,让天下人看看这新的君王是如何择出来的。”
纵有怒骂,纵有嘲弄,可这千千万万中,她信会有人,如她一般叩问,只要她捕捉到一分,便能借势而起,举火燎原。
李相公怒目拍案,“李知!此为害国破碎之法,你当真为权如此无耻!”
“若当真为权,早在十四那日,此遗诏便已有意为之的不慎之势,而传遍太极宫了。”李知朝他轻飘飘地回话。
争执时不时炸于耳,宋绩江难得微蹙了下眉,顷刻便又消散。
他敲了敲桌案,声响落在暂停歇的堂中,显得尤为清晰,“五皇子,敏慧知礼”
“左相!”
谢愈忽而出声打断他的话。
宋绩江撩目望过去。
“既分辨不出真伪,或许这两封皆是真迹,五皇子年幼,而长公主恰可辅佐。”
李相公又是拍案,“这是什么歪理,若是如此,何不写了一封来,又怎会传出两份。”
谢愈仍是垂眼弯身之姿,“此怕为陛下深意,臣也难解。”
横在堂中的风似乎静住了,什么是深意,什么又是两封遗诏出世的道理。
就像,谢愈未曾见到圣人最后一面,而李知也未。那封真正的遗诏仍被李由林捏在手中,可堂中之人,都不能仅靠一字一眼,而轻易窥看到藏在衣冠下的皮,于是所有人开始赌,开始寻着前人的话而行下去。
李知望着谢愈,望着他向她垂下的头颈,谢愈的退步在此。
她忽而一笑,慢慢接起谢愈的话,“真伪难辨,或许就如谢给事所言,从来无假,圣人心意一向变化无常,今日赏明日杀,捉摸不定。”
“是该如此,并立为二圣,也全了此事。”
辅佐与二圣,岂是一般的道理!
“荒唐!”
“长公主与五皇子同立二圣,这让旁的宗室乃至各地使君如何看!”
堂中叫骂声响起,可这靠于椅背,垂看余下一封遗诏的宋绩江却微微点头。
他慢悠悠道:“李学士所言,也是解决之道,诸相公以为如何?”
郑源忍无可忍,怒道:“宋逢缙!你应得什么混账话!”
宋绩江扭头看他,“不是皆言,我定国君么。”他起身,拍拍衣袍,“此遗诏皆为真,便依圣人遗愿并立二圣,择日受册吧。”
话毕,已然拂袖迈步出堂。
“这究竟都是干得什么混账事!”李相公气得手抖,嘶吼声也颤巍,“我唐之将亡啊!自右相一离,朝之不稳愈现,如今竟又要行到女子为君。”
郑源深吸一口气,甩下满堂的人跟着追出去。
“宋逢缙!”
前头人步子不停,郑源沉着脸一路跟回门下省,将内入便是劈头盖脸一顿骂,“薛相如了你心意,夫人也找回来了,将回宫便干这等混帐事,怎么真当如今朝中上下唯你宋绩江一人说了算吗?”
见眼前人不置可否,他便又是骂道:“我真后悔跟了你宋逢缙!”
宋绩江不紧不慢地倒了茶杯,“你不是向来拥立宗室子么,怎么在那中书门下却改了心意?”
“那两封遗诏你没见着?若不立五皇子,难不成真立长公主?那才是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宋绩江一笑,“依我瞧,若立五皇子,也可称得上百年基业毁于中官。”
“你忘了李由林,他的手中捏着兵马,我们有什么?仅剩一点死谏的权利,乱世之上倚靠文臣一张嘴,如何安太平?”
他没收笑,可话中的沉重早盖过了那点无畏。
郑源怔愣,慢慢冷静下来。
“如今长公主,是制衡李由林的唯一利刃,若无她,你猜,这朝堂会不会,变成了他李由林的朝堂。”
“可她李竹又有什么?”郑源出声。
宋绩江抬头,“她有王离。”
“亦有李知。”
“或许,还有谢愈。”
郑源脑中翁然。
“王离不是与李竹两心同么?如今立二圣,他王离便不会被再困长安,可握刀为将。”宋绩江举茶,“而谢愈,难说此局不是在与李知一唱一和。他这位老师,既悬长公主又连五皇子,再往前,他还在李知的府中,呆了两年。”
郑源后知后觉,唇也有些颤,“若立李竹的那封遗诏为真,那……圣人推谢愈为五皇子老师,原是为了今日之局面……”
“所以,三立之局,想斗倒余下,便只有看鹬蚌相争,一路可行。”宋绩江搁下茶盏,反扣于桌案,“你如今,要去说服余下的相公,乃至朝臣。”
第132章 真假诏(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