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洵一怔。
只见阶下的郎君当着自己的面,从衣袍中掏出一叠信纸来。
“确如贵主所言,我王离亦是心悦公主,非她一人,单相思也。”
清河垂眼他的手间,那叠有些折痕的信纸,便被李由林接下呈递给了圣人。
她便趁着此番火候,故作娇羞朝他转过身,接着王离的话演下去,“原来王六郎将这些信都收好了,清河如今”她将抬眸欲要于他相视,陡然撞入那双似深情又似玩味的眼神,清河后头的话便一顿,差点有些接不下去。
她极快地扭回头,抬手朝圣人拜,倒是掷地有声,“如今是非王六郎不嫁!”
李洵看信的手一颤,神情本就是百般变化,如今听此大言,便更可谓精彩纷呈。
殿中只静了半刻,清河便破了气氛。
“阿耶,到底应还是不应。”她又是朝上追问,“若是不应,我也如长乐阿姊一般……”
“好了!”李洵扶着头喝一声,将那几叠信垂手丢到一旁去,“提长乐做什么。”
偏偏王离还抬眸,恭敬拱手,补上一句,“圣人若是看完,还将信纸悉数递回给臣,无他,只是这些终也算是贵主与臣的定情之物,臣还是想好好存着。”
立着阶下的清河,微偏头,深深看了眼王离。
倒是会扯谎。
送走了两位闹心之人,李洵这赌在胸中的一口气便才叫半松了些,只咳着朝后微靠,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来。
李知见状,便自座上起身,朝前一拜,“陛下。”
开口的话还未言,案上便传来一声问:“贵主的驸马人选,你如何看?”
李知抬头。
“诚如陛下所说,两情相悦之人,才能牵得长,走得远。”
她慢慢所答之话,落在李洵耳中只剩心下叹息。
他身未动,只依旧靠椅仰头朝梁,望着满目的雕梁繁丽,心中想起来的,却是李阙。
容青的姻缘,是毁在他的手上啊。
若是当初……
李洵俯垂下头,外头的天已经将暗,挂在殿门下的垂帐也轻轻晃动,他落眼朝阶下的李知问道:“趁着落钥时入宫,是查到什么了吗?”
“是。”李知朝前拱手,指尖便触及到了藏于袖口中的那叠信纸。
“捉到了一位西市的行商,名唤章平,如今正被系金吾卫狱。”
圣人又问:“徐柳的帮手?还是河间王的人?”
却见李知摇摇头,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由林的神色,一面道,“他不是河间王的人,却一直在长安救徐柳。章平只招供了他与徐柳是会州相识,一同入长安,他帮徐柳只是为了还一段年少之情。”
“章平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有。章平有朱楼的铺位,每隔几天便会专择一日,呆在朱楼。”
朱楼。
李洵微微陷入一段深思。
李由林默不作声地转着拢在袖中的珠串,只眯眼盯着阶下女娘的动静。
“陛下,还请与妾大明宫行一趟。”李知忽而垂头拱手,顿了半瞬,她才补全后头的话,“有些事,河间王或许知晓。”
李由林一瞬地抬目,手中动作一停,却攥得用力。
这地,他去不得。
李知故意提起大明宫,是为着提醒圣人,有事要隔着他说。
四月的天已是微不作寒,李洵身上的厚衣却不褪去,大明宫道上陡行过的晚风,也能惊起他的一阵喘咳。
“有什么话,要来此地言?”李洵背手于后,步子却行得缓慢。
李知步调亦缓,“陛下,我见过张诗柳张娘子了,她递给我一封信。”
再如何平静地述出这番话,于李洵而言,熟悉之名已是重掀沉重。
他迈步的脚便如悬万石,再难拖动,停身在这阔大的宫道中,只觉迎面的风吹过衣袍,将他快要带回自大豫十一年前的大明宫。
此地此景。
此人。
“信在此处。”李知捏着袖中的信,朝前一递。
那封泛黄的厚纸就这般出现在眼前。
李洵一怔,心头忽而涌起一点难抑的痛。
“徐柳,是被张娘子救下了,如今人亦是在她府中。”李知慢慢朝圣人解释,望着那封泛黄的信纸颤巍巍地落入李洵手中。
“余下之言,妾不必多说。”她微顿,垂下眼睫,“信中已万分明了。”
“容青……”李洵的手颤得厉害,熟悉的字迹乍然涌入目中,他的胸腔便止不住的起伏。
信上写得分明,记述当年的琐碎之事,对着自己钟爱之人,是喜是怒是哀是怨,都悉数写下。
以至于李洵一眼便能望见与史馆中的记述不同。
当年不赞同出兵乃至犹疑不定,全是太子的意思!
他文征,是真骗了自己!
“文征……”李洵手中的信纸抖得更加厉害起来,“他敢骗朕!”
急促的喘咳钻着心疼,他颤着手躬身,倒将李知吓了跳。
“陛下!”李知忙扶着他缓气,“切莫动气伤身。”
李洵却忽而借着这力起身,挣脱开她的相扶,迈步朝着关河间王的宫殿行去。
“圣人!”李知忙朝前跟上拦住他,欲阻止李洵怒火冲顶的步子,“如今见于不见河间王,并无什么用,此事知情人是徐柳,而不是河间王,圣人可想清楚了?”
李洵此次若真去了,又不知会被河间王窥看出什么,说出些什么更刺激人的话来。
加之圣人如今这副摇摇欲坠的身体……绝不该是倒在这处。
她必须得死死拦住。
“徐柳……”
“对……还有文征。”李洵垂手立在宫道之上,眸中染着一缕缕血丝。
“当年史馆抄录的传报,最后定是刘欲收尾!”
恍然听见刘欲的名字,李知心尖便又是一沉。
只见李洵忽而自这荒芜阔道上笑起来,搀着浑浊的笑已要将他脑中荡澈清醒,“是啊,他文征是刘欲最看重的学生。朕当年将他自文官中拨去了武夫,他刘欲也是气急了,怕是恨了朕这么多年。”
“陛下……”
李知指尖微微陷入指腹内,她想为刘欲说些什么,可她不知往事,不知过去,摆在眼前的只有如今的证据。
这一切的真相,唯有在明日一点点剥开,才能知晓究竟是隐情还是事实。
风有些吹散了这位帝王的骨头,李知望着圣人好似努力吞咽了什么下去,唇色已经是隐隐发白,而后只见他捏着那一叠信,缓缓拖着步子往回行。
“走吧。”他道。
李知垂头跟在身后,圣人背影显得有些垂老单薄。
她抿唇不语,不知明天那场该赴的宴,在如今的心知肚明下,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指尖下的肉已经深深压进,周围皆泛着白。
“三娘?”苏慧叫了声,将她那嵌入之处点了点,“怎么不说话,反掐起自己来了?”
李知自那大明宫内的沉思中回过神来,忙松开手。
苏慧将凉了一会儿的茶盏朝前递去,“先前三娘让我查先前安仁殿进入的可疑之人,我倒是排出了一人。”
李知握盏的指尖一顿,抬目望她。
“安仁殿殿外固定洒扫的中官,林空。”苏慧搁直身子道:“从前我被罚来过一次,自打进了二十四司,三娘这处便换了一人。而三娘那几日昏睡了三天我虽是守着,可吃食饮水方面,皆是贵主身边的亲近女官过手瞧望着,所以也难出什么差错。”
李知抿了口茶,心中难安,“可我这晕血症自打睡了三日,到如今愈发严重了,从前可是没这些毛病。”
不过,那时养在深闺中,也难见血腥,便是蹭破皮的事也少有。
苏慧面上神情便肃然起来,“可除去吃食,还有很多可下手的地方。”
“我仔细回想有什么东西是放置在外头过,便只有那日三娘昏迷后弄脏的衣了。”
李知倏然一怔。
“那是我的宫袍。”
苏慧点头,“是,衣裳上或熏或藏,皆有法子,林空进不来屋内,但衣裳上可动手脚。况且那洗干净的衣衫只在外头放了一夜,我便收回来搁在木施上。”
李知因这话移目朝内望去。
安仁殿内床榻的布置靠窗,而木施正放置在床头。
若衣裳真熏了什么东西,确实可以让她整整昏睡三日。
“林空如今是不是离开安仁殿了?”
苏慧轻蜷缩下指节,“这处通常是被罚的女婢内侍,才会来此。林空他正巧只呆了三娘昏迷的那三日。”
“而林空是于鸿鹄所管处的人。”
“李由林。”李知用力掌着杯沿,沉下声来,“果然是他。”
苏慧断断续续说完这些天所查到的事情,一时心下也有些怔仲。
于鸿鹄有多受李大监器重,太极宫内之人心知肚明。
可李大监对女婢与中官们的照拂,她也难忘。
尽管如今她已经入了六局二十四司,成了真真正正的八品女官。
李知微微闭目,揉了揉眉心,强压下这口气,转而才松了眉眼朝她言:“苏慧,多谢你。”
苏慧忙摆手,“三娘同我言什么谢。”她起身,自怀中拿出一瓶白瓷,“这是我从尚药局拿来的补品,据说对补血镇气万分有用,三娘不若试试。”
“明日便是文使君同王校尉的庆功宴,贵妃很重视此次宴席,司赞司也忙得厉害。”苏慧朝她一笑,眨眼道:“我还是悄悄偷溜来瞧三娘一眼的,如今可得赶回去了。”
李知捏着白瓷瓶弯唇,“当初的话我还替你记着,如今不到两月苏娘便成了八品女官,想来你的阿姊如今见着你也是眉开眼笑。”
苏慧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垂头,只低低道:“在女官之中,我也只是个司赞司的小掌赞,仍需亀勉。”
李知听此微微出神。
如今苏慧正是尚仪局司赞司的掌赞,辅佐司赞掌朝见,宴会等事,而明日宴席她必然也会露面过手。
脑中忽而浮现的,是大明宫道之上,圣人那副摇摇欲坠的身,以及在往前,圣人曾在大明宫道之上,落下的话。
既然李由林如此迫切,她不如,顺水推舟一把。
李知忽而捏紧白瓷瓶,起身叫住苏慧。
腰间的鱼袋因着这番动作而晃动,她握住有些泛凉的指尖,轻道:“慧娘,明日宴席,我想,请你帮我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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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起暗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