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抹亮色照入武德殿的檐瓦上时,李知同清河已经立在了殿中,自打李知做了学士,早已不是申时才跟着圣人,她们如今可称得上是寸步不离。
而早早入宫,踏进武德殿的人也不止李知同清河。
“圣人,文征使君,回长安了如今正在殿外候着。”
圣人摆手,“请进来。”
李知移目,那方空大阶下便慢慢行来一人,身量高大,且蓄着胡子,正拱手于前扬声道:“臣文征,拜见圣人。”
西北的风沙,有些摧残这位尚且而立年岁的郎君。
殿上传来难抑的喘咳声。
圣人用力忍着,落在这殿中却仍是惊心。
李知不禁想,这声不止的喘咳,是为着文征使君归来,还是河间王的挑唆之言。
只见阶下的将军拱手朝上劝道:“陛下还是得看顾着圣体。”
殿中静了一瞬,文征的追问也接踵而至,“此次入长安,不知陛下召臣何事?”许是他亦觉问得有些生硬,语气渐渐放缓,“若只是为了庆功宴一事,圣人还得抓紧些操办,臣在长安待不了太久。”
他仰头,目中肃然,“河西正是关键之时,臣所谋攻夺之计正在今岁。”
与圣人一同深思还有一旁静坐的李知,她微敛目,这话是正经理由,况且此番初见,她观文征使君的待君之礼,无傲慢不敬,也无谄媚贴合,确实不卑不亢得很。
那河间王的话……
“攻夺之计。”李洵止住了喘咳,面色还带着未褪的涨红,他逼着自己稳着指节掌住面前的杯盏,“今岁,能够夺回……河西故土吗?”
阶下的文征蓦然跪于地,似乎此刻将军的一丝血性才慢慢显露,他抬起一双利刃般的眼,一字一句回道:“臣当初的所立下的誓言,该兑现了。河西尽没的记述,陛下且等今岁翻篇。”
消散的信任在此时,复又聚合在这位帝王的身上,他拍案起身,“好”字全又碎在喘咳中。
恍然间情绪高涨,身子便有些撑不住,李洵撑着案边缓了缓,才慢慢笑言:“宫宴之事,朕会叫贵妃快些去安排妥当,你且安心在长安呆些日子,只等宴毕,即刻回北庭。”
“臣,谢圣人。”
文征退出殿,李由林才寻到机会拱手,在旁慢慢开口:“大家,今日卫寂差人入宫来禀,说……”
他话一顿,望向阶下正在批阅闲章的两位女娘,与记注的林舍人相坐而对。
“说什么?”李洵手中动作未停。
李由林回过神,“河间王口中的那位柳娘在西市露了踪迹,她没死。”
“人抓来了吗?”
“没,让她跑了。”
便见殿上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地笑声,而后咳嗽渐起,愈演愈烈而不止。
这方动作也使阶下心中各自不太平的三人,也纷纷转目抬头。
“陛下,忧心圣体。”
李洵面色涨红,额上青筋显露,那双有些消瘦嶙峋的手攀上案角也是抖动不止,“朕还是还是那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越快越好!”
他的眼眸复又落到李知身上,咳声一阵急过一阵,李洵逼着自己直起身,朝她一字一句道:“李知,朕要你出宫。”
李知一怔,抬目朝上。
而与她相望的圣人,是不容推却与质疑。
即使圣人分言未说,李知心下也知晓。
她心中忽而一笑,面上未有显露只立直身,而后慢慢叉手腹前,淡声应下,“妾尊圣人旨意。”
有些权就该自己去拿,不论行到何处,不论旁人如何看,只要自己,心中清楚就好。
踏步武德殿外,苍天压城,而卷云不复。
三月风吹着湛蓝的衣摆,而腰间鱼袋也随着迈步而动。她忽而驻立,盯着手中的铜鱼符,上面刻着她的身份——女学士。
不是尚宫,不是女师,而是女学士。
她忽将这枚鱼符捏紧了些。
这是官员出入宫禁的凭证,圣人虽许她自由出宫,可自打她进来,便未在出去过。
如今这枚鱼符已赐下,出与不出,也无要守的必要了。
她因故太子卷入,也该为这位早亡的太子尽一份力。尽管圣人会选择她,或许只是因为当今世上,谁都不希望圣人在将心思花上一个故去之人身上,而她李知恰好有那些探究的心思被圣人觉察。
“李学士。”
宫道之上,低头行走的女婢皆驻足,唤了一声。
李知微点头,而后迎着这道三月微寒风,一路朝着宫外行去。
“三娘!”
阔大宫道上忽而传来一声清河的唤,李知转过身,便见筱雨是架着步辇急急赶来。
“圣人是准许筱雨同我一道出宫么?”李知上前接她下辇车。
“未曾。”清河拉着李知行到旁处,“我来是要提醒三娘出宫小心,金吾卫是李由林的人,圣人让三娘去查太子哥哥死因,却是用的金吾卫,我直觉三娘出去并不太平,公主府上还留有我的兵卫,虽不多但可供差遣。”她说着将怀中的一枚符递出来,塞到李知手中。
手中玉符尚且带着些许温热,李知垂目抚指摸了摸,她轻问:“筱雨都知道了?”
清河指节微顿,唇角扯起却又有些笑不出来,“是,那日在千秋殿,我骗了谢先生和三娘,我未去阿耶那处。”
掌心的玉符似乎也凉了些,李知望着她又问:“那如今,贵主是想明白了吗?”
阔大宫道旁的槐树下,一时只听见头顶潇潇而过的风,惹得叶碎。
“想清楚了。”
清河道。
没有太多的解释,也没有太多的踌躇。李知扬起笑,将那枚玉符放入袋中。
“还有一事,择驸马。”她垂立在树下开口,教清河该如何去行事,“如今还得挑个人去求到圣人面前,驸马之位是个变数,至少得是个筱雨能相熟相知,最好还能相帮之人。”
清河轻点头,“我知晓了,三娘安心去吧。”
宫外的风似乎比四方围墙所罩的大明宫更加辽阔,像是从百州穿过重重山川河流,而拂面。
李知太久没有,这般闲庭信步游荡在坊里之间。
此刻,合该回家看看。
“三品的御史,竟养出这样一个争权夺利的女娘,可曾想李御史治下又是如何样貌?”
“嗐,司礼监的卜辞可是哪处的天象都应了,这么些天过去,圣人也没有惩戒,依我瞧,合该将那所谓的李学士逐出宫丢入刑部大牢。”
“呸!”那人怄了他一声,又道:“学士那是能称道她的,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娘脑中不琢磨些好的,圣人也耳不聪目不明,这些年净做些糊涂事。”
两人围着李府家的大门前,说道激愤处也将手里面的烂叶子,撒气般的朝前丢了丢。
这就是载舟又覆舟的庶民,传谣又信谣的百姓。
极好拿捏又极难拿捏的一层人。
所幸此刻从宫中出来,她尚且带着帷帽,白纱覆面她能不受铺面正对的谩骂,她还能面无表情地立在家门前,盯着家宅下被丢掷的破烂之物。
那丢叶的郎君望见李知,还当她同他两人是一类人,笑着言:“女娘也是来瞧这等不遵伦理纲常的小人吗?”
“伦理纲常是约束人。”李知淡声开口,她抬手取下遮面的帷帽,一张清丽白亮的容颜便倏然显露在那两人眼前。
她望着有些发怔的二人扬笑,“而不是,约束女人。”
这声带着冷意的笑并未被立在一旁的二人瞧见,他们太过入神,一时愣在原地,只瞧着那女娘踱步入了李府,才恍然回神。
“王兄,方方才……那女娘怎么入了李府?”
一身蓝衣早已不见,将才丢叶的郎君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莫莫非……她是李知?”
“红红……颜祸水,咱们快走,莫在停留了!”
府外的吵闹隔着一堵墙,也遮了太多的清净。
“今日怎么出宫了?”
李知垂目,到底是未将真言说出,“想回家瞧瞧,宫中有些闷。”
李使期笑着叹了一声,只将斟好的热茶给她递去,“既是出了宫,便在家里头好好歇着吧。”
李知接过瓷盏,极轻地“嗯”了一声。
雕窗下茶烟上浮,清风拂面,似乎只有家中才是心中避世的清净之地,能抛却一切只做回十九岁的养在父母膝下的女儿。
可是,几月的隔绝,她似乎再难将自己带入进那时年少不知愁,不知何为忧的轻快年岁了。
一如此刻,茶案之上,除了对坐无言的父女,屋中阒然。
“父亲。”李知出声,打破了沉寂,她愧然,“女儿使家门受辱,经受这等无妄之灾。”
“如今说这些也是风过草之事,是为父的过错。”李使期叹了口气,只将那盏将热不热的茶盏搁在案上,“我是存着侥幸之心,也是我将你推到如今这个地步。”
“阿耶。”父亲越这般说,李知心中便越发愧疚,一切的起始只是因为史馆的那卷河西传报,以及她的无知与莽撞。
“怪不到阿耶。”但也却如父亲所言那般,如今言及过去已然无用。
李知垂目,自那盏清茶中望见倒影着的梁木。
横梁架处,各压其力,方才稳悬。
她忽而开口,“如今朝中分作两派,那阿耶又是站在何处?”
“我不在意是何人。”李使期看向她,身前的女娘已是经历了些朝堂手段的洗礼,变得愈发敛静深沉,以至于作为人父,也猜不透女儿心中的百转心思。
他只能道:“最后能坐上那个位子的人,才是赢家。”
“既不在意高座之人是何品行,也不在意将面临何局面?”
李使期复又归于沉默。
他发觉,自己竟答不了三娘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