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海罢相的消息很快自宫城中传入坊间,茶楼里的话头自此又添上了一位和李知搅在一起的人物。
“诶,我听说那奉天县有人瞧见西北处的天裂开,前几日不是还在传此为灾厄,占者皆说是那宫里头的女师所应对的天象。”
长安坊城这些天传得最热闹的,莫过于此事了。便是街边的赌摊押注,也会提上一嘴这西北天裂,罪在女师的话头。
“这是从何说起?”
“你怕是才知晓,那女师如今做了女学士哩!她是跟着公主的人,如今东宫无主,圣人倒是一路给李知开权。”
将踏入茶楼的扶回听此,步子一顿。
“我还听说前些时日长安派人去查东都的盐税,也是女师亲自去圣人那儿请来的机会,带着公主悄悄去往东都了。”
甫一话毕,茶楼里头爱听热闹的人都聚过来了,皆七嘴八舌问道:“圣人答应了?”
扶回也偏头望来。
“这还有假!人都走了一个月才回来哩!”
“所以才说这西北天裂的天象是对着妇人主权。”
这话一出,便是在旁急急奔走送茶水的博士,也抹了把汗巾子慢步下来。
“可圣人不是还有个五皇子吗,这妇人主权的糊涂事我可不信圣人会干。”
“你只说薛相罢相这事是不是与那李知有关?薛相多少年的老臣了,说罢便被罢了。”开口说得笃定的郎君是位秀气书生模样,他这番打扮和说辞,不由得就让人更信任几分。
“这与李女师又有什么关系?”扶回皱着眉头驳道。
“去去。”那书生一脸不耐烦地挥手,“你知道些什么。”
他又转过头,一脸义愤填膺,“还有奉天是什么地方?”
余下人挠挠脑袋,“什么地方?”
“那前处对着的可是高宗武后的乾陵!别处都未瞧见怎么就奉天有人瞧见了,这是天在降旨,在警醒我们大唐可别又走了女人夺权的后路了!”
茶楼外的赫赫白日,蓦然雷声乍响。
端着茶水的博士也被唬了一跳,差点撒泼了手中的茶盏。
一时人皆慢慢行步到门外,扶回跟着仰头,只见漫天的乌云压顶,将要触顶。
又是大雨将至。
沉闷天变,夹在秘书省与鸿胪客馆之中的司天台,兀自奔出一位骑马急行的老翁。
迎着将压长安的风雨,跪拜于武德殿前。
“圣人,司天台有急报!”
老翁苍老却高扬的碎音落在殿中。
“荧惑、太白、岁星齐犯轩辕大星!”
雷声轰隆,他的声音复又大了些。
“三星若合,是谓惊立绝行,其国内外有兵与丧,民人乏饥,将改立王公啊!”
门外一道耀眼的闪光陡然照亮武德殿,李洵自案前霍然起身。
“杜史监,你这司天台天象,可是看仔细了?”
“灵台郎昼夜掌候天文之变,如何有假!”
只见案前李洵面色暗如殿外的天色,他沉默不语,一双目落于下。
林正倾的手也停下,眉心微凝。
如今宫外正在传什么,而如今司天台又望见什么。
“长安城如今正在传之事,司天台,可有观测到?”圣人的质问落下来。
杜史监的身上,承着三道视线。
最重而压身的,还是高台之上正掌案的圣人。
他苍白鬓发间蓦然生了些冷汗,宫外在传什么,殿中人心知肚明。
“天西北大裂,此为阳不足,阳不足,则阴盛。”
杜史监慢慢开口。
李洵盯着他。
“司天台,望见了。”
林正倾手中笔杆蓦然一掉。
李由林默不作声望向圣人。
明明还是未时三刻,天却暗沉地骇人,武德殿内无宫灯点亮,昏淡不清。
山雨欲来时的风,悉数灌进了此地。
杜史监的视线倏然与飘飞白帐后的一双冷目对视。
“朕记得天西北大裂是从奉天百姓的嘴里传来的,你司天台为何当初不言,当真是瞧见了么?”
阶下人忙拱手急道:“陛下,天西北裂往往伴着地动,但灵台郎未监测到地将动,故不敢报。可今日四星聚合,这是比地裂更为骇人的天象。”
“占卜何解?”
李洵问。
杜史监拢和在一处的手心微抖,他颤着声线——
“奉天处,前对高宗武后乾陵,后对长安,此已是阳不足之兆,而后荧惑、太白、岁星齐犯轩辕大星。圣人!轩辕十四又名女主星啊!”
又是一道惊雷乍破,照得武德殿中圣人的面色晃亮晃暗。
林正倾握不住笔,可仍要抖着指尖将殿中之话完完整整记述下去。
李由林立直身,落目在门外分不出时刻的天色中,微微扯笑。
天意昭然若揭。
李洵默了瞬,他弯膝,缓缓扶着案沿坐下。
“朕知道了,退下吧。”
无灯的殿中照不清圣人面上神情,只能跟着圣人的语气,来窥得些深意。
汗珠滑入杜史监的眼中,他又是朝下一拜,而后慢慢起身恭垂脊背,退出晦暗不明的大殿中。
大雨如注。
狂风吹打着窗棂,宋绩江踏步回府时,正好撞上江素领着女婢收拾搁在外面的东西。
两人的视线隔着骤雨相望,转瞬江素便转身入了屋中。
宋绩江撑着伞,自檐廊下踏入雨瀑,他未跟着江素进内,而是迈步去了庖厨。
守在庖厨里头收拾灶火的女婢,陡然瞧见宋绩江立在身后,自是吓了一跳。
“阿郎……是想吃些什么?”
宋绩江抿唇,一边挽着手腕上的衣袖,一边笑道:“我来为夫人熬碗姜汤。”
女婢一听,心下一乐,忙将食材寻出来堆在案上。
宋府上上下下的女婢都希望阿郎和夫人能够回到原先的样子,至少从前,他们是长安城中人人艳羡的夫妻,如今他们好似也会嘘寒问暖,可大多疏离。
从前是夫人一人的无情,往后的日子越来越久,阿郎的心也被,磨得热不起来。
寡淡快成了宋府日复一日的生活,这样的日子,谁人都熬不住,偏偏夫人和阿郎皆固执般的一步行一步。
女婢正想着,鼻尖钻入些姜茶的香气。
宋绩江已将汤罐搁好烧起来了。
屋子只余他二人,女婢缩了缩脖子,悄悄退身出去在外头立着。
阿郎身边那位小厮便穿着未取下的蓑衣,急步过来。
身间的雨珠子滴了一路,女婢抬头时,只瞧见他已经越步进去。正转过身,只望见夫人竟也快过来了。
“阿郎,有信。”
宋绩江抬手接下,掀起眼皮望了他一眼,“何人寄来的?”
此刻庖厨无人,小厮仍压声道:“不知。”
宋绩江一顿。
手中信已被展开。
他微垂目,将纸条扭作一团,随手丢入了灶火中。
江素迈步进来时,瞧见的,便是那一团纸落在灶台粗木上,虽在里头,但还未被烧着。
小厮自余光中瞥见门口之人,拱手唤道:“夫人。”
宋绩江这才回神转过身。
“既白,你怎么来了?”
江素望了眼灶火上的瓷罐,满屋都是姜茶的味道,她顿了下,还是慢慢道:“雨大风寒,我来煮碗姜汤。”
便见灶前的男人一点一点地笑起来,“我替夫人先煮好了。”
江素有些恍惚,手掌之中的抵着指尖缓缓松开,心中似乎有些什么在消融。
那时从前的他们在燃烧。
宋绩江抬手将湿布搭上,把瓷罐端了下来搁在案中,“夫人叫人端过去吧,急雨湿寒,喝些暖暖身子。”
他眼角扬起笑意,“我出去一趟,晚些回来还望夫人能替我留一盏。”
江素微微回了笑。
片刻,庖房内只余下她一人。
她偏目望着那灶台上的半截粗木,上头一团纸还静静立在那儿,未入火舌。
江素的身形动了下,踏步于前。
粗木上的团纸就如那盏搁在案碟上的姜汤,她想去碰一碰。
手背上的暖热渐渐拢住,她蜷指,捏住那团纸。
江素转过头时,只见急雨如注的屋外,恍然立着方才的女婢,正惊愣得盯着她的手心。
随后,女婢便飞快地垂下头,将要离开。
江素心上一紧,攥在手中的东西她顷刻就想丢到火里,二十四年来的贵女教养,不容许她做这样的事,她心有羞愧。
“等等。”
女婢一愣。
江素张了张口,却道:“替我将案上的姜茶端到主屋里头去。”
女婢垂着头飞快地照办。
于是屋中又只余下她一人。
手心里摊开的纸张被她慢慢打开。
“恭请左相怀阳阁一叙,那日墓前一别,还有旁事未交代”。
江素那颗将融的心只这一瞬,便又硬起来。
她寡淡面容上渐渐笑起来,笑着有些生泪。
一张未道明身份的字条,她却一眼能知晓是谁。
“宋逢缙,你还是,走到了我所厌恶之极的那一步。”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外头的狂风大雨呼啸,江素笑得不止,落在这空荡的庖厨之中,只觉戚寒。
屋内还飘着方才淡淡的姜茶香,江素却觉得呆在此处,令人有些作呕。
手心之中,那张已被捏得不成型的纸团,复又被她丢进灶火。
火舌吞噬,她亲自望着,化为灰烬。
《汉书·天文志》记载,三星若合,是谓惊立绝行,内外有兵与丧,改立王公。
意思是,火星(荧惑)金星(太白)木星(岁星)三个合为一条线,国家内部外部将会有战争,皇帝也会换人,兵丧被叫做惊,改王被叫做绝。
轩辕十四,是狮子座α星,是狮子座里面最明亮的那颗,古代的轩辕星群一共有十七颗星,一到十六,还有一个叫御女。十四是最大的那个,代表女主,像十六又被称为少明,代表皇后宗族,十五则是大明,代表太后宗族。
宝们可以攒一章,下下章李知出场。
第95章 司天台(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