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城已进入主汛期，整夜都下着大雨。

雨珠不甘寂寞地吵吵闹闹，在树上闲逛，去墙头打滚儿，还挑衅过往的赶路人。蓝天使出杀手锏，用几句情话哄好乌云，又把它赶回家吃饭。

商厦甩甩屋檐缀着的水点，睁开惺忪的睡眼，目送十余人踩着满地湿润，像一串糖葫芦似的冲进会议室。

踩点进场的嘉宾们落座最后一排，纷纷打开商场方提前备好的材料。

要求参会人员关闭手机铃声后，周经理才开始对整体情况进行讲解。

“截至目前，外摆区共计32家店铺取得正式营业资格。让我们欢迎新入驻的商家，Happy手鞠寿司、笑丸童、沁人心脾柠檬茶……按照惯例，我们会统计每周销售额的前三名，给予全媒体宣传的优势。”

他对着摄像师招手，示意其靠前拍摄宣传物料，这才按动遥控笔，翻开下一页PPT，展示商场的实力：“线上，我们的公众号总计有八万粉丝，官方抖音活粉也有56万。线下，五地美食城的16块大屏，免费为前三投放广告。每半小时可出现15秒，一周不间断循环播放。”

大家都属于业内人士，自然对广告屏的价值有所了解。若是按天采购，少则几千，多则数万。更何况有些大屏还在市中心，传播受众更广，租赁价格更高。

不止是他们，在座的其他商家，也十分看重前三名的奖励，并爆发了激烈讨论。

付歆翰原本趴在桌子上打盹，忽然在议论声中抬起头。他撕下半截会议纸，飞快地在中间画下一行字，揉成一坨往最角落砸。

由于纸团属于粗制滥造，飞行没多久就偏离了航道，拐弯坠向海云捷后脑勺。

被袭击的人转头瞥了眼，用唇语问：“有事？”

失误的付某连连摆手认错，又指了指边上靠墙补眠的简翔北。

珍贵的纸制飞行器，在经历几轮人传人后，被运送到北部机场。

看完纸上传递的消息，小北拿出手机输入了些什么，用自认为很轻的声音喊道：“看群！”

实际音量之大，足以震醒藏在最末几排的瞌睡虫。

李普也点开三人小群查看，却发现没有任何新信息。他察觉到这两人之间有猫腻，甚至连自己的队友也被牵扯进去。

不知怎的被排除在外，他失落地放下了手机。

此情此景，让李普想到一个段子。某大学宿舍四个人，却建了五个聊天群，精彩程度简直可以媲美谍战片。

除了常规福利外，周经理还提出全新的商业街打造设想，并鼓励所有的小餐饮商户都参与其中：“暑假是消费高峰，旅游热度攀升。本月将开启首个创意活动月，外摆区每个周末都会举办一场‘美食奇妙夜’，目前确定的主题为：重生时刻、角色扮演、睡衣派对、环保舞会。”

给了大家一些消化的时间，他又继续推进：“当然，凡是积极配合的店铺，都可以获得更多福利，包括全方位统一宣传、流量扶持、美食券补贴等等。”

原本昏昏欲睡的特困生们，一听有创新项目，顿时来了兴趣。

夏楠桢发表妙评：“咱们好像游戏角色哦，每周都能出个新皮肤。”

“我想起之前玩手游，氪了很多个648元，都没抽到我最喜欢的。”齐跃童悔不当初，唉声感叹。

她旁边的李普默默听完，不动声色地发了句言：“我们前几天去镇上，买的猪肉是16块一斤。一个648能买40多斤。”

“李教练，我错了。我再也不乱充钱了！”学员小齐态度诚恳，老老实实地认怂。

符文笑注意力全被最后一个主题吸引。她隔着队友问李普：“我看过有人拿消完毒的口罩做裙子，我也想试试。到时候你能帮我一起缝吗？”

“可以。”李普设想了一下，难度应该不大。

“我就说吧，许愿池里的那些王八，都不如咱们普子哥有用！”

李普无语，夸他可以，没必要拿他跟这些有的没的比。

下午四点就要正式开业，所有人都在认真地筹备着。

后勤组给Happy队送来两排花篮和醒目的易拉宝。

李普看了一眼落款的签名，心中一喜。这份精心准备的礼物，竟然是来自合宿小屋的伙伴们。

一切就绪，全员蓄势待发。

李主厨也调整出最佳状态，与海店长一起迎接顾客的考验。

或许是下雨的缘故，新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火爆。

唯独四方螺蛳粉店很是热闹，食客云集、座无虚席。

这几日面对客人，李普总是笑脸相待，但总感觉空气里全是酸笋味。每天的销售额，都达不到自己的理想值，这让他很是郁闷。

而且队友也好像有事瞒着他，晚上收摊后还会去别的地方，一直待到很晚才返回宿舍。

“你就吃这么点啊，是有什么心事吗？”秦杨嘴里嚼着脑花，筷子上还串着好几片卤牛肉。

李普用剩食材做的宵夜分量很足，其他人不知道去了哪儿，就剩下他们两人在吃。

他把用过的碗收进厨房，摇摇头笑着说：“我就是最近胃口不太好。你慢慢吃，碗放着我回来洗就行。”

问导演组要来旧手机，李普往上面几层的楼道平台跑去。

他背靠着楼梯的扶手，坐在台阶的最高一梯，给家里打了通视频电话。

“普娃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母亲似乎是早已睡下。她在墙面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把灯给打开，出现在镜头前。

“没得事呀。我就是才忙完，给你打个电话。”切换为家乡方言后，李普的语气变得很糯。软绵绵的乡音，仿佛自带撒娇感。

“怎么只能看见你的下巴呢。”

李普把手机往上抬了抬，将自己的整张脸都露了出来。

“幺儿，怎么又瘦了哦。”母亲隔屏抚摸儿子的脸庞，慈爱地倾诉着日常，“我最近跟你嬢嬢们一起下了个新软件，可以看到很多视频，还有你喜欢的综艺节目。我发现里头有好多男娃娃在骑单车减肥，你莫去学他们喏。”

联想到最近风头正劲的擦边直播，李普惟恐老妈想歪，赶紧解释：“放心嘛，我每天都吃得特别好，你们莫担心。我跳槽到了家新公司，工资涨了不少，老板人也特别好，同事们都很照顾我。我在这边……”哽了一下，他呼出长气，说完剩下半句，“一切都好。”

“你过得开心，我和你爸就放心咯。我们在老家用不到什么钱，你下个月别打这么多回来啦。多给自己留点生活费嘛，偶尔请同事们吃吃饭，跟他们打好关系。”

“要得。”李普一口答应，又劝说道，“妈，最近老家天气太热了，你就别出去干活了。我很快就能赚大钱，让你和老爸享福的。”换做以前，他从来不会说这种肉麻的词语，可今天这话就是顺嘴溜出来了。

听见儿子贴心的叮嘱，母亲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爸爸妈妈也爱你。马上要26岁咯，个人的终身大事也该考虑起走了哟。”

“嗯，我晓得。”

挂断电话，李普在楼梯间坐着思考了很久。

直到他准备起身，才察觉双腿已经发麻。

这一瞬间，他看见了十八岁的自己。

离家的第一年，“全村第一个重本大学生”顶着光环出发。

火车上的硬座车厢，方便面味里夹杂着脚臭味，能同时听见扑克声与打鼾声，还能瞧见一幅幅带着向往的稚嫩面容。

伴着沿途的美景与美好的期待，李普度过了这28个小时。

迈开因坐太久而水肿的腿，脚步虚浮地踏上月台时，他的心情却是极好的。

懵懂的年轻人终于翻越高墙，走入了精彩纷呈的大世界。哪怕再让他坐一回，他也觉得值。

这么多年来，在繁华中摸爬滚打，他没有被迷花眼，也没有迷失最初的理想。

但稍有遗憾的是，他也没能站稳脚跟。

李普扭开宿舍门，发现客厅已经熄了灯。

大家好像都回屋睡下了。房间里除了摄像头转动的“咔咔”声，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他放轻动作，把门口乱放的鞋都摆正，一个人坐到沙发上，怔怔出神。

明明秒针是在按部就班地走着，李普却突然觉得它很讨厌。

每一秒，它仿佛都在嘲笑他。

笑他的天真，笑他的无知。

这才是生活。

有多大的期待，就有多大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