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千渝背靠在天桥上，迎着落日余晖，轻轻一敲，从烟盒中夹出一根女士香烟。

晚风拂面，暖意融融。

今日出门着急，未来得及挽发，乱发糊了她一脸。她有些粗鲁地拨开，将烟点着，幽幽吸了一口。

好不容易停抽两年，今日又破戒，她在心里暗骂一声晦气，眼睛却跟猫儿似的，悄无声息落在对面的小年轻身上。

那年轻人一身黑，看着身姿颀长，肩宽背阔，背对她，头戴黑色鸭舌帽。仅漏出来的脖颈与耳朵，被晚霞照得通红。他背对着夕阳，注视着桥下车流，发呆。

Q市闹市区有无数座天桥，像这座一样普通。到处人群来往，熙熙攘攘，于是这一幕无人在意。

他亦背对着她，因此千渝的目光格外放肆地在他身上四处游走。她以眼光为尺，量过他的头围、肩宽、腿长……谭千渝眼中的审视变成了欣赏，臀围、腰……啧，那件破卫衣太松垮了，遮住了真实的数据……欣赏变成遗憾，她微微眯了眯眼，别开眼，又猛吸一口烟。

待将烟圈吐出，她走上前，伸出食指，轻敲他的背。

对方转过头来，谭千渝愣了愣，才扯出个职业微笑：“帅哥，有兴趣逐梦演艺圈吗？”

可惜对方把她当路边发传单的，摆摆手想打发她走。

谭千渝也不在意，从包里取出矿泉水瓶将烟头扔进去，顺势学他趴在栏杆上，探头看下面的车流：“唔，这里车速很快的。”

长发打到他肩头，他忍不住回头又看她一眼。

她对他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他抬手将鸭舌帽拉得更低了些，别过头去，离她远了些。

谭千渝依旧在原地晃来晃去，甚至哼起了歌，晚风将她的头发吹得乱哄哄的，像头小狮子。有行人经过，对她笑道：“小心点啊姑娘，别掉下去了。”

他闻声又回头看她，却见她依旧看着自己笑，见他看过来还狡黠地眨一下眼。他有种被人抓包的心悸，收回目光打算逃离。

“你刚才是不是想从这跳下去？”

“什么？”

“我在这里看了你两小时了，你刚才就想踩到栏杆上。”她的声音里不复笑意，只是平静地解释着。

“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年轻人不再看她，避开夺目的晚霞，将脸埋在帽檐遮出的阴影中。

“怎么没有？你可是能当大明星的人，而我可是能把你变成大明星的人。”

他兴趣缺缺：“谢谢，不需要，我现在挺好的。”

“你如果真的好，就不会想要自……离开这个世界了。”在提到“自杀”字眼时，他的手指头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于是她换了个说法。

趁他仍在沉思，她偷偷朝他挪近了一点。

“这个世界挺好的，只是跟我没什么关系。”迷人的橘红色天空越来越暗，霓虹灯上来，他终于还是回应了她。

他的目光仍然落在不断掠过的车流上，眼尾有一点余红。恰到好处地被她捕捉到。

“你确定？”

“嗯。”

“我不信。”

他没吭声。

“你以前在这里闻到过花香吗？”她突然问。

他迟疑着，摇头，但忍不住轻轻吸闻一下空气。空气中没有什么味道，除了来自她身上的叫不出名字的淡香水味。他对此没有研究，也并无兴趣。

“从这边下桥走五步，就能闻到了。”谭千渝故意压低声音，“我前两天刚发现的，你要去看看吗？”

就这样，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情，他莫名其妙跟她下了桥，走到马路对面，在绿化带里找到了女贞树。那树生得既不高大也不伟岸，开着一簇一簇白色的小花。她踮起脚尖，将一枝拉下来，示意他闻闻。

那样浓郁的香气，在温热的晚风中涌动着，他早就闻到了。但迎着她的目光，还是接过来轻嗅一下。轻盈，清新，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凉意。

“我叫谭千渝，是艺人经纪人，你叫什么名字？”

“姜也。”顿了顿，他补充，“Q大学生。”

天已近全黑，路灯映衬的树影斑驳中，谭千渝对他微笑：“我饿了，请你吃顿饭吧。”

他跟着她，一前一后，一矮一高，走在人流中，蜿蜒曲折。

时不时她回头看看他，生怕他跑掉似的。最终领他拐到一条小路上，坐上了路边的车。那是辆正红色奥迪，干净锃亮，深夜里闪耀着夺目的光，映着她涂得鲜红的唇，灼得他睁不开眼。

他笨拙地钻进副驾驶，长腿长脚无处安放，委委屈屈地蜷在那。被谭千渝眼风扫到，笑得扑哧一声，示意他如何调整座椅前后距离。

她将额头上的墨镜摘下来，插在开了两颗扣的衬衫胸口处。他因此注意到她脖颈上细细的银色项链，坠着个小小皇冠的形状。

她白得惊人，衬着白色的衬衫和深灰色的西装裙倒是正好。就是那红唇颜色太过凶猛，看的人惊心动魄。

车里有一种跟她身上一样的香气，蓦然将他整个围绕其中，令他颇有些不适应。

谭千渝发动车子，顺手扭开车载音响，里面传来他从没听过的国语歌，一首跟落日晚风有关的情歌。

“想吃什么？”她的声音穿过男声干净的嗓音隐约传来。

“我不挑食，你想吃什么？”

“唔。那就去你学校附近随便吃点吧。”她说着，打方向盘掉头，排队等红灯。

“不用那么麻烦，随便找个地儿就行。”

她斜睨了他一眼：“怎么，怕认识的人看到我吗？”右手在方向盘上随音乐熟稔地轻点着。

“没有。”他不自觉地舔嘴唇。

“你渴了吗？车侧面有水。”

他摇头，又慢吞吞说：“不渴。”

两人在Q大附近的路边停下，旁边是一家本地炒菜馆。她锁了车，带他进去。正是晚餐时间，小餐馆里人满为患。谭千渝和姜也的搭配一进去，明显吸引了不少好奇异样的目光。

她的衣着打扮与这脏乱的小店明显格格不入，但她泰然自若，找地跟姜也坐下，笑道：“本该请你去好一点的餐厅吃饭的，但既然你说让我选，我就厚脸皮自作主张了。最近手头有点紧，咱们先凑合一下，以后等你成大明星了再请我吃大餐。”

姜也听她胡说八道，也不愿接茬，只道：“我还没答应你呢。”

谭千渝充耳不闻，顺手点了四菜一汤，又点了6瓶啤酒。

姜也忍不住提醒：“你开车了还喝酒吗？”

“哦对，把这事儿忘了。”她毫不在意地笑，自言自语道，“看来招助理这事儿得早点提上日程。”

啤酒仍然没退，被端上来时，姜也不得不再次提醒她：“我不喝酒。”

“这年头还有不喝酒的男生？”谭千渝惊异，上下打量他，“那你抽烟吗？”

姜也摇头。

“不喝酒不抽烟？我天，那谈过恋爱吗？”

他面上一滞，沉默。

“恋爱都没谈过？你大学都干嘛了？现在大学生不都玩得挺野的吗？”她是真的很震惊，见过长得帅的，但从来没见过长得帅还这样纯情的。

感觉到周围人越来越耐人寻味的目光，姜也赶忙再次按了按自己头上的鸭舌帽，企图把整张脸遮住。

谭千渝只能看到他瘦削的下巴，和锋利的下颌线。搭配那双哭得发红的深情眼，一切刚刚好。

多好的苗子。她颇有些心花怒放，打开瓶盖，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又给姜也打开可乐罐，倒了杯递过去。

“好了，姐姐今天遇见你也算缘分。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想不开，原以为你失恋了多喝点酒睡一觉也就好了。现在看来是我鲁莽了……”她笑了笑，与他碰杯，“人生际遇，也未可知，这一杯，就庆祝我们在这个不算糟糕的世界上又都挺过了一天。”

她说完，也不管他，径自将一整杯喝下。才动筷开始夹菜。

姜也看着她，也不言语，半晌喝了口可乐，抿抿嘴唇。

两人各怀心事，酒过三巡，菜没吃多少。谭千渝忽然抬眼看他：“你今年21了？”

姜也不置可否。她又问：“你猜我多大？”

他认真思索：“25？”

“我谢谢你，还让我年轻了一岁。”她端起酒杯，“来，敬我那永远的25岁。”

姜也微微皱眉：“你这样喝下去，不怕出危险吗？”

“我酒量还可以吧。”谭千渝仔细想了想，感觉自己以前好像还没喝醉过，又增添几分笃定。

“你喝的有点多了，真的。”

她伸出一根指头，对他摇了摇：“说真的，你要不要试试走另一条的路？”

“你是说让我当明星？”

“准确地说，是演员。拍网剧，电视剧，甚至电影的那种。”

姜也低头：“演员不都是从什么表演学院里出来的吗？我没接触过，我也不会演戏。”

“厨子还不一定都是新东方毕业呢，那又怎么啦？都是可以培养的，不一定非要科班出身才行。更何况你还有先天优势。”

“什么优势？”

“个高、腿长、头小，五官无硬伤，脸部线条流畅，面部折叠度高……哎，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帅啊？说你长得像xx、xxx那些大明星？你从小到大是不是收情书收到手软？”

没成想姜也却淡淡的，似乎这些对他而言都不是重要的东西，即便那是真的，他也并不关心。

“除了爸妈，我谁也不像。”他嘀咕着。

谭千渝更开心了。在演艺圈，帅不自知也好，帅而自知但是不当回事也罢，总归都比帅而自知，还无时不刻在耍帅要强。一个男人如果过分在意自己的容貌，就容易陷入自恋情结中无法自拔，令人望而生厌。这样的现成例子比比皆是。

“哦对了，你普通话还标准。”她笑盈盈地补充道。

“啊？这也算？”姜也诧异。

“算啊，当然算，虽然说话有点慢，不过不影响。你想啊，普通话不标准你台词关都不好过。”

他将信将疑。

2瓶啤酒下肚，她的话多了起来。

“21岁真好啊……”她感叹，“我21岁的时候干嘛呢？”

谭千渝挠了挠头发，想了想，好像都不是什么好事。

跟父亲决裂，被父亲赶出家门，和母亲相依为命，挣钱，想各种办法挣钱，挣学费，挣自己和母亲的生活费，努力支撑起这个小家。这么说起来，自己还活脱脱一个《情深深雨蒙蒙》的依萍二世呢，真drama。

忍不住笑起来，却听对面的姜也慢慢地说：“我的21岁，也没什么好羡慕的。”

“还能上着学念着书，已经很幸福了啊，多少人念不起，还要还助学贷款……”

“我宁愿不念书，只要……”他动了动嘴唇，把最后的话咽入肚中。

那天晚上吃完饭，谭千渝叫了代驾，姜也把她送到车上，目送她离开。在那之前他们交换了微信和手机号。

姜也在回宿舍的路上，借着徐徐晚风，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花香。这次他知道了它叫女贞花，白色的，小小的花瓣，黄色花蕊，花团锦簇，开得安静又热烈。

“明天给我打电话。”她嘱咐。

“一定要打哦！”她朝他比了个射击的手势，嘴巴里砰地一声，笑着钻进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