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爸爸出院这天，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大多是俞阿姨的兄弟姐妹，还有不少小孩子，吵闹得很。

因为太无聊，许徜徉和谈姝姝并排坐在沙发边上，许徜徉剥着一颗石榴打发时间，剥好了又递给谈姝姝。谈姝姝应付着两位叔伯的问东问西，也没好意思吃，就放在了桌上。

晶莹剔透的石榴果肉引来了张着嘴的谈达达，小孩跌跌撞撞扑到许徜徉腿边，还艰难地往上爬。但是耗了好几分钟，他也没爬上去。

许徜徉觉得他还算可爱，便把他抱了起来。石榴有核不敢给他吃，便喂了他几口没籽的西瓜。

但是谈达达就盯着那盘石榴，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你不能吃，会呛的。”许徜徉试图跟他讲道理。

但是谈达达听不懂，哼哼唧唧个不停，一直往盘子伸手。许徜徉把他的手拉回来，他又伸过去，锲而不舍。小孩的执拗止于盘子被端走，从长辈问话中逃离的谈姝姝把它端到了小孩面前，当着他的面全倒自己嘴里。

谈达达呆滞了几秒，着急地揪上许徜徉的衣领，呜呜咽咽，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没事没事，还有还有……”许徜徉无奈，把他抱在怀里颠一颠，又拍拍安抚。在他哭出来之前腾出手来，重新剥了几颗在他眼前晃了晃。

谈达达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撒手，许徜徉哭笑不得，向外求救。俞阿姨见状前来接手，但是小孩眼看自己离石榴粒越来越远，“哇”一声就哭了。

小孩的声音大到震到了谈姝姝的耳朵，俞阿姨强行带走了谈达达，这才安静了一些。许徜徉松了口气，回头就见谈姝姝在嘲笑他。

“你好意思，你挑衅一个小孩。”许徜徉没好气道。

谈姝姝耸了耸肩，满不在乎，“那又怎样？你还为他凶我，你哪边的？”

“我只属于正义。”许徜徉一本正经道。

“切！”

“砰！”

横冲过去一个小孩，撞到了谈姝姝的胳膊，她手里的盘子没拿稳，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你这小孩，莽莽撞撞的干什么呢！”后面紧跟着大人的咒骂。

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男孩，对着谈姝姝说了一句“对不起”就赶紧溜了。拿着扫把过来收拾的是俞阿姨的弟弟俞贵，刚刚就是他的儿子。

许徜徉来了个电话，去找了个清静的地方。

谈姝姝蹲下收拾，捡起几颗因为她掉到角落里的石榴粒扔掉，弄脏了手。

她往洗手台去的时候，那个打翻盘子的小孩又从她身边穿过，这回还带着已经没哭了的谈达达。

爸爸家很大，有一条长走廊。谈姝姝洗完手出来，恰好看见谈达达趴在走廊尽头，额头磕破了，泪眼婆娑。但是没有哭声，因为另一个小孩正捂着他的嘴，比着“嘘”的手势。

“干嘛呢？”谈姝姝一边擦干手，一边走过去。

大的那个小孩一激灵，心虚地抬头，身体僵硬不敢动。谈姝姝上前抱起谈达达，发现他摔得还挺狠，都流血了。她伸手试探了一下，他立马疼得放声大哭，声音穿透了整个走廊。

俞阿姨闻声找来，瞧见谈达达的伤口顿时怒从心起，“你干什么！”用力推开了谈姝姝。

谈姝姝差点一头撞上墙，慌乱中用胳膊挡了一下才避开。无故被推，她恼怒地爬起来，“你才干什么？又不是我干的！”

她们的声音引来其他人的注意，俞贵小跑着进来，揪出自己儿子，“怎么回事？”

堵在走廊的人给坐着轮椅的谈爸爸让出路来，他过来正好瞧见自己小舅子训儿子。

那小孩被自己爸爸的气势吓到，慌慌张张左顾右盼，蓦然抬手指着谈姝姝道：“她推的，不关我的事！”

“我？”谈姝姝惊呆了，环顾一圈明白了，连小孩都会欺软怕硬。

俞阿姨抱起谈达达，一边哄他，一边质问，“你推他干什么！”

“我没推他。”谈姝姝不耐烦地反驳道。

俞贵急了，“我儿子他才五岁，他可没说过谎！”

围观的人中有人插话，是谈姝姝的亲叔叔，“那姝姝也不会说谎的啊，她向来敢作敢当的。”凭多年亲戚的了解，谈姝姝做了坏事被人指出来后，只会嚣张地喊：“是我干的怎么了？”

“不小心的吧，她这么大了，不会没点分寸的。”伯伯出来打圆场。

“她有分寸？”俞贵突然笑了，“她有什么分寸，一个拿着刀把同学都搞进医院的人，她有什么分寸，她精神有问题你们不知道吗？”

“够了！”原本在阳台的许徜徉匆忙挂了电话，硬挤了进来，想要拉走谈姝姝。

谈姝姝的腿像灌铅了一样沉重，走不动道，她怔怔抬头，“你怎么知道的？”

宋英巷里所有人知道都合理，可这个人不是。

俞贵后知后觉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但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有些手足无措地回头看了一眼俞阿姨。

“姝姝，我们走吧。”许徜徉心里明白，刨根问底最后受伤的只会是谈姝姝。

两个人都不敢看她，谈姝姝回头去看爸爸，后者欲言又止，什么也没说出来。

“走吧。”谈姝姝低下头，拉着许徜徉穿过走廊，与爸爸擦肩而过，听到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只当没听到。叔叔伯伯不想场面太难看，上前阻拦，但谈姝姝执意离开，不愿多留半刻。

出来后空气都清新了许多，谈姝姝深呼吸，努力压下自己的情绪。

许徜徉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现在也不是问的好时机。他也没有说话，牵着她的手走过长街，坐上出租车，回到酒店。

待在封闭的、没有外人的、不会被窥伺的地方，她可以放肆地拥抱，获得她想要的安全感。

“我没哭。”

两人陷在沙发里，谈姝姝坐在他腿上，仰头发现他小心翼翼的目光，笑了出来。

“发生什么了？”许徜徉终于问了出来。

谈姝姝轻哼一声，“那小孩也不知道为什么摔了一跤，我就去瞧了瞧，结果她们以为是我推的，另一个小孩还作证是我推的。我就说小孩讨厌！讨厌死了！”

“对！”许徜徉夸张地附和她，“小孩子最讨厌了，我们以后就不要小孩！”

“……”谈姝姝愣了愣，睁大了茫然的眼睛，这好像不是一个话题吧。

许徜徉被她这模样逗笑了，“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你认真的？”谈姝姝攀上他肩膀，挺直了腰。

许徜徉懒洋洋地半躺着，“我有什么好认不认真的，我一个男人又生不了孩子，那还不是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我……”

谈姝姝话还没说完，手机就响了，是爸爸。

她盯着屏幕呆了好一会儿，直到被许徜徉拽着胳膊拉下，摔在他身上才回过神。她冷哼一声，直接拒接。

没过多久，许徜徉的手机就响了。毫不意外，还是谈爸爸。

“谈伯伯。”许徜徉没理由拒接，“她没事，在我边上呢，我会陪着她的。”

他开的免提，谈姝姝将那头爸爸的唠叨一句不落地听进耳里，明明每一句都是关心，可她觉得难受得紧。

“所以……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意图，去跟你的老婆、甚至你老婆的弟弟讲述，你前妻的女儿是个敢拿刀伤人的精神病人？”

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谈姝姝出声得毫无预兆，她还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许徜徉放下手机，腾出的手转而去解她的拳头，慢慢分开她的五指。为了避免她又无意识地握紧，避免她用力到指甲嵌进肉里，他十指与她相扣，从身后环抱着她。

“爸爸只是……只是看到有一天，你阿姨批评小宝……”谈爸爸小声解释，“她那个严厉的样子，有点像你妈妈说你。爸爸害怕小宝会重蹈你的覆辙，在妈妈太过严厉的管教下会生病，所以跟俞阿姨提起了你的事情。爸爸没有料到，没想到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

谈姝姝忽然笑了，“什么叫在妈妈太过严厉的管教下会生病，爸爸……难道我是妈妈一个人的孩子吗？这个世上任何人都有理由，将我没有成为一个乖孩子的原因归咎到妈妈身上，但是你不行，只有你不行！”

“姝姝……”

“所以你也觉得，是我推了你的小宝吗？”

谈爸爸急忙否认，“当然没有，爸爸知道你向来敢做敢当的，你说没有就是没有。”

“是因为你相信我是个敢作敢当的人，而非相信我根本就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谈爸爸愣住了。

良久的沉默后，谈姝姝冷静了下来，“爸爸，往后就这样吧，我依然会和你的新家庭保持距离。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怪你，从很久以前，我选择了要你的钱而非你的爱开始，我就已经没有资格怪你了。”

“爸爸怎么会不爱你呢，爸爸只是……只是……”

“只是因为不懂如何做一个好爸爸对吗？”谈姝姝面露嘲讽，只可惜对面看不到，“没关系的，虽然我没有重新长大的机会了，但是你有新的孩子，你还有重新做一个好爸爸的机会。”

沉默寡言的女儿突然牙尖嘴利，谈爸爸被怼得哑口无言。

“你尽管去做你的好爸爸，去做你的好丈夫。如果给我花钱影响到了你们家庭和睦，你也不用再给我钱，我已经能够养活我自己了。如果我的存在影响到了你有关家人的决断，那你也可以全当没有我这个女儿，我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还有，以后不要为我的事打扰徜徉哥哥。”

虽然行动被许徜徉限制，但谈姝姝还是倔强地伸手，去挂了电话。

她浑身冒着怨气，逼得许徜徉不得不放低姿态，用脸在她脖颈间蹭了蹭，试探地喊着她的名字。

“姝姝？”

“嗯？”谈姝姝深呼吸一口，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我刚刚是不是特别……特别咄咄逼人？”

许徜徉轻笑，“像只炸毛的狐狸，我给你顺顺……”他手指梳上她的长发，有商有量道：“给你顺顺毛，你可不能凶我了啊。”

谈姝姝抿着嘴，看着他装作讨好的样子，跟着笑了。

……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回到了爸妈离婚那年，她明明看到抽屉里是两张结婚证，可以一眨眼，“结”字就变成了“离”。

她霎时惊醒。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两点，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忽然意识到，她其实根本没有从囚笼里出来。抑郁症如同她的逆鳞，一旦被提起，她便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或难过、或暴躁、或低落……没有理智可言。

刹那间，记忆深处的惶然和哀戚向她涌来，她的身体无法自抑地颤抖，眼泪令黑暗都模糊。

“做噩梦了吗？”

一切戛然而止。

许徜徉的声音半梦半醒，他挪动身体向她靠近，将她拢在臂弯里。

他如同梦呓般小声嘟囔，“不怕，有哥哥在的，你什么都不用怕。”

谈姝姝想，许徜徉的存在，大概是她最大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