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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你最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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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忙碌一天的船工已沉沉睡去,没了四处敲敲打打的声音,整个船坞安静了许多。

先前吵闹的时候倒头就睡,今日安静了反倒睡不着。白日里的事在脑袋里翻滚,秦九叶一骨碌爬起来,干脆摸着黑走出房间。

就算离开了果然居,他也算是她半个病号,医者关心自己的病患没什么不妥。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灯也不敢点,就这么摸着黑、磕磕绊绊地溜了过去,本想着看上一眼、检查一下便离开的,可到了房间门口发现里面黑着灯、屋里也没人。

说不定从前在果然居的时候,他也经常如眼下这般半夜出去,只是他那样的身手,不论是她还是金宝亦或是整个丁翁村的人都不会有所察觉。

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呢?是那公子琰又来找他还是那朱覆雪没死透呢?

秦九叶眉头紧锁、冥思苦想,最终也没能得出个结论。

子时刚过,四周依旧静悄悄的。

秦九叶往回走了几步、脚下一顿,想了想还是找了个僻静处坐下来。

先前众人决定在此落脚的时候,只优先考虑了做事是否方便,没太在意旁的细枝末节,后来才发现这船坞内能住人的地方其实有限,就连陆子参他们都要和宋拓挤在一处,就算滕狐和李樵离得再近,她也不好因为这点事再去烦扰邱陵。

她先前一直认为,船坞毕竟是邱陵的地界,滕狐应当不敢太过放肆。但今日同对方在那暗室中一番交锋过后,她突然又有些拿不准了。她不肯承认自己是关心则乱,只相信自己有几分看人的本事,想到那滕狐白日里的行为,心中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干脆在那角落里的干稻草堆弄了个窝,扯了一旁的破帆布盖在身上,两只眼死死盯着那两扇窗,一盯便是小半个时辰。

水边的蚊虫毒得厉害,恍惚间化作无数只滕狐围着她又吵又闹、又叮又咬,她掏出薄荷膏一阵涂抹,末了又举着自己新扎的蒲叶扇子驱赶,扇着扇着、白日里和滕狐斗法的困乏涌上来,眼皮子便开始打起架来,不一会还是败给了瞌睡虫,头一歪沉沉睡去。

大河奔涌的声音远远传来,狭窄的角落里回荡着女子轻浅的呼吸声。她的手臂垂在膝头,手中的蒲扇摇摇欲坠,就要落下的一刻,斜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那扇子稳稳接住,随后轻轻放到一旁。

空气中有种淡淡的薄荷香气,轻轻嗅上一点便可洗去周身困乏,邱陵静静望着女子睡着的容颜,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对方身上那层单薄的衣衫上。

虽是夏夜,但河边潮湿风大,不一会便能打透一层单衣,薄薄衣料勾勒出女子身形,微风吹动下若隐若现……

可疑的红色爬上耳根,男子飞快移开视线,踟蹰一番后,还是脱下身上那件大氅,小心盖在对方身上。

她睡得很沉,全然没有察觉,温热的呼吸落在他手背上,引得他莫名有些战栗,单膝跪下的身体就那么僵在那里,无法移开也不能靠近。

突然,一阵风声自身后方向袭来。

邱陵眼神一变,双肩一沉、险险避开,眼前那堆干草却被齐齐削去一茬,连带那把蒲扇也断作两截。

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少年没说话,眼神却在质问。

邱陵没有回头,只沉默地为女子盖好衣衫,随后起身走进一旁暗影之中,那少年也跟了上去。

“这么晚,你去了哪里?”

年轻督护率先发问,带着几分讯问重犯的严肃可怖。

“督护不是公务缠身吗?”

李樵的反问声在黑暗中低低响起。下一刻,冰冷的剑柄已抵在他腰间。

“她守着你,我守着她。你瞒得过旁人,但瞒不过我。你究竟去了哪里?”

少年笑了,像是全然感受不到身后的威胁。

“督护每次都是如此,先前查听风堂的案子是如此,眼下还是如此。你既然认定我做了不堪之事,为何不拿出罪证?还是只是以公谋私、瞒着阿姊对我诛心呢?”

“你确实将自己处理得很干净,就连脚底板都没有遗漏。但你不知道,子参他们在船坞附近布下了彩障,只要有人穿过便会在身上留下痕迹。这是为了防止有人潜入混在船坞里,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擅自离开、泄密传信。”

李樵低头一瞥,衣摆处果然沾染上些许一点不易察觉的暗紫色。他收回视线,面上神情未改,说出口的话却越发刺耳。

“不愧是平南将军府养出来的好狗,寻踪追迹的本事无人能敌。”

“遇到你之前,我也和几个天下第一庄里的人打过交道。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晴风散的滋味确实无法替代。”

少年微微摊开双手,面对质疑没有露出半分胆怯。

“你大可来查查看。我哪只手碰了晴风散,便让你斩去我哪只手。”

年轻督护不为所动,转瞬间已从对方言语中迅速而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不是晴风散,那便是旁的东西什么东西。你身体里的东西你自己心里清楚。她是医者,你不可能瞒她太久。到了那时,该面对一切的是你而不是我。”

李樵的身形一顿,沉默片刻后才开口。

“我的身体她最清楚。她选择相信我,我也会相信她。”

他信这天下若还有一人能救他,那个人也只能是她。

“只怕有些事你身不由己。”邱陵再次开口,声音中多了压抑的情绪,“我绝不允许你伤害她。如果你控制不了你自己,就算她会伤心,我也只能杀了你。”

喊打喊杀之人他见过不少,这话若是旁人说起,他连一个眼神也懒得多给。但眼前之人开口就是另一回事了。

李樵上前一步,稽天剑就抵在他身上,他视若无睹、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对方涌动的杀机,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就算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这一切。”

昏暗的光从交错的木板间透进来,少年的面容隐在阴影中,唯独那双眼睛染上火光。

邱陵望着那双眼睛,握剑的五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此生都不可能拥有那样的眼神,他的出身不允许、他的骄傲不允许、他的书院和将军府不允许、他背负的过去和未来不允许。

他甚至不能像对方一样,轻而易举地说出那两个字。

他也喜欢她。

但这场比试还未开始,他便已经输了。

这一刻,不知从哪涌出一股强烈的羡慕之情,几乎压过他心底的愤怒和不甘。

他缓缓垂下了握剑的手,再开口时声音轻得像是在叹息。

“喜欢算得了什么?这世间相互喜欢、相互倾心之人千千万,能够相守到最后的又有几人?”

“旁人做不到,不代表我们做不到。”

出乎他的意料,这一回,年轻督护并没有冷声驳斥他,只退开一步道。

“你会明白的。这世间多的是磨难,只有喜欢是不够的。”

他的父亲母亲是这天底下少倾心相爱,又排除万难在一起的人。但即便是如此,他们也没能相守到最后。旁人都说,邱家夫人走得匆忙是福薄命苦,但他知道,母亲的死同父亲脱不开干系。

如果她没有选择和父亲一起,命或许还能久些。

也是从那时他便明白:喜欢不能长久,但守护可以。

父亲没能守住母亲,他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不远处,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火自入口处而来,邱陵转身退开来,临行前最后开口道。

“你杀人,她救人,你可有考虑过,和你在一起,她会接受来自世俗乃至道德的双重考验?你会成为她的污点,你的罪孽她都要为你承担一半。行事前、做决定前,请你仔仔细细问一问自己,如果和你在一起会令她痛苦甚至失去生命,你是否仍要一意孤行。”

******************

秦九叶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铺上。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她已经好久没睡得这样舒爽,抻了个懒腰、翻个身,眯着眼享受赖在床上的时光。

身下的床褥被人精心晾晒拍打过,柔软得恰到好处,薄衾虽只是粗布,但干爽洁净,散发着皂角的淡淡香气,吸上一口便让人不想爬起来去面对一天的操劳忙碌。

他向来很爱干净,似铺床这样的小事做得向来周到,只可惜金宝那棒槌怎么都学不会……

“阿姊醒了?”

秦九叶猛地睁开眼,整个人瞬间从“果然居”跌落回那宋大人的船坞里。

她顶着一头乱发颤巍巍爬起来,四肢着地、仓皇四顾后才有些结巴地开口道。

“昨、昨天……”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睁着眼放空片刻,昨夜种种已涌入脑海中。

她不是摸着黑、挑着灯去帮人守夜了吗?怎么守着守着就守到人家床上去了?

少年只穿着薄薄一层里衣向她走来,乖巧在床边坐下,声音很是轻柔。

“阿姊昨晚来找我,我很是欢喜。”

秦九叶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一张老脸瞬间变了颜色。

“我来找你可没进你的房间,更没上你的床……”

他低着头,嘴角却挂了一抹笑。那笑浅浅的,却很是醉人,偏偏醉人中又带了一点生涩,只瞥上一眼便不由得令人浮想联翩、欲罢不能……

狐媚惑主!

秦九叶握紧拳头,仿佛这样便能抓住自己那点摇摇欲坠的理智,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张脸上挪开,叉着腰居高临下道。

“我那不过是有些疲乏,小憩片刻罢了。你怎可趁掌柜的不备,擅自将她、将她挪来挪去?!”

“阿姊要不要先从我的床上下来。”

秦九叶后知后觉自己现下的模样实在不大妥当,当即一声不吭爬下床来,胡乱在准备好的木盆中洗了把脸,穿好鞋袜后张望一圈,低声嘀咕道。

“我的扇子呢?”

她话音未落,厚厚一摞账簿已被递到她眼前,对方又从身后篮子里端出一笼白糖糕来。

“阿姊占了我的床,我只好在旁守着。反正闲来无事,就顺手帮你把账本理了。阿姊可以一边吃些东西,一边看下有无错漏。”

他说话时那双眼睛时不时轻轻眨下,每根睫毛弯起的弧度上都有种恰到好处的委屈。

秦九叶看着那张脸,早起肚里的不满瞬间变成负罪感。

霸占人家床铺不说,还要压榨人家挑灯做活,这要是传出去,她这个做掌柜的只怕是一辈子也招不到工了。

她抬手拿起一块还温热的白糖糕,这才发现他不止帮她理了账簿,甚至还帮她补了这几日磨破的袖口。

她叹了口气,彻底没了脾气。

“其实你不用熬夜做这些的。”

他没回应,只抬手帮她倒了一杯热茶。

“阿姊不要紧张。糖糕不是城里买的,是我借宋大人的小厨自己做的。你尝尝。”

她就着那杯热茶,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软绵绵、热乎乎的白糖糕在嘴里化开来,虽然同钵钵街老店的还有些差别,但几乎算有七八分的相似了。

他这样灵巧的心思配上那张人见人爱的脸,其实若是做生意也不会差,只可惜……

她放下糖糕,视线偷瞄他鞋靴上的泥巴。

“你晚上不见人影,是去折腾这个了吗?”

李樵没否认,只低着头继续剥着莲子。

她望着对方那张脸,咽下嘴里糖糕后突然开口问道。

“昨夜……没发生什么旁的事吧?”

屋内安静片刻,对方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没有。”李樵轻声答道,末了垂下眼帘,又轻描淡写地添了一句,“阿姊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断玉君。”

啪嗒,剩下的白糖糕掉在桌上。

断玉君?怎么还有断玉君?!

秦九叶的双肩垮了下来,十根脚趾鞋袜里蜷缩起来,几乎要将她方才补好的鞋底子再抠出个洞。

少年眯起眼来,声音中隐隐有些不满。

“阿姊为何总是这般做贼心虚的样子?当初在那木屋里的时候,你可不是现下这副模样。”

可当时、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啊!

她可没有那种当众如何如何的癖好,难道说江湖中人不大一样?还是这几日暑气太重,对方又年轻气盛,心神为火热之邪所扰,这才晚上睡不着觉,总想些有的没的……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正襟危坐,向他伸出手来。

“这几日都没请脉。手伸出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吃药。”

她摆出了坐堂掌柜的威严,心下盘算着给他的方子里添些“清心火”的药,免得哪日他再胡思乱想些什么。

而那少年不知是否猜到了些什么,过了一会才将手伸出来,任那女子撸起他的袖子、按上他的脉门。

她的手指不像从前那样柔软,指尖带了些伤痕。

那是他在小木屋咬了她留下的,虽然已经愈合淡去,但还留着一些印记。

李樵收回目光,五根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秦九叶半阖着眼,眉头随之轻轻皱起。

但他似乎剧烈奔袭过,气血翻腾得厉害。而这股翻腾的气血之下似乎还隐隐藏着些什么,她试图去分辨,指尖随之压得深了些。

“你这脉相……”

她话刚起了个头,突然觉得眼前光线暗了下来。

他微微侧着头,微凉的唇在她嘴角一点而过。

这个吻很浅,又轻又快,像是有只蝴蝶落过后又振翅飞走。

她抬起头,正撞上那双动情的眼。而她还未来得及去分辨那双眼睛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便被他一把揽入怀中。

他的身体很温暖,比昨夜那个松软香甜的被窝更令她留恋。

可是日头已上三竿,光天化日之下,她这个“赖床”的人实在是罪大恶极。

“这是做什么……”

她没什么诚意地挣了挣,他却将她抱得更紧了。

“练习阿姊教我的事情。”

这说法又机智又贴切,她忍不住想笑,但还是强压下嘴角、故作严肃道。

“我教过你那么多事,为何总是想起这一桩?”

因为其他事总有时间和机会去做,但眼下这一桩却未必了。

他垂下眼帘,终于松开她,深吸一口气后突然开口道。

“昨天阿姊和滕狐的话,我都听到了。”

暗室中某人口出狂言的样子历历在目,秦九叶定定望着他,半晌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小声说道。

“他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那人就是个疯子,只顾自己、不管旁人。不要怕,有我在一日,定不会让你落到那步田地……”

他突然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阿姊如果需要人来试药,我愿意。”

秦九叶神情一顿,轻抚他发间的手慢慢滑落下来。

他瞥一眼她面上神情,又继续说了下去。

“试别人也是试,试我也是试。这些年我为捱过晴风散之苦,也试过不少药和毒,身体比寻常人禁折腾些,再难过的时候也经历过……”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没错,但不知为何,她听着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从前在果然居坐诊,遇到些棘手的病症,她也会尝试用些新方子,每当她和病人提起新方子的事时,多数人都会担心得不得了,她理解那种情绪,也并不觉得对方这种反应是不信任她。因为人都是怕疼、怕苦、怕死的,这是本能、是天性,无法克服也不需要去克服。

和那些人相比,他表现得太平静了。

她不知道这种平静是源于对她医术的信任,还是他其实从来对自己的身体不甚在意。

但是有些事,就算他自己不在乎,她也会在乎。

“你这样说可有想过我的感受?”她抱臂望向他,语气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你别看我现如今这副模样,小时候治死了一只鸭子,我可是哭了三天呢。”

“所以……阿姊也会为我落泪吗?”

她将他同鸭子相提并论,他却只想知道她是否会哭。

秦九叶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只得暂且作罢。

去病固然如抽丝剥茧,但还有些东西存在于他的灵魂深处,远比沉疴旧疾更难祛除。

但是没关系,日子还久,她有的是耐心。

“真想帮我?”

他点点头,就等她“狮子大开口”。

秦九叶故作沉吟片刻,随后眼珠一转开口道。

“那就先同我说说你师父的事吧。”

他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起另一桩事,半晌才喃喃道。

“阿姊想知道什么?”

她什么都想知道。关于黑月、关于秘方、关于她和这少年的那段往事。

她对李青刀这个人实在太好奇了。但她隐约觉得有些事可能并不适合当下问起,想了想只开口问道。

“就说说她和她的刀吧。”

少年解下腰间那把外观朴素的长刀放在桌上,手指在那刀身上轻轻拂过。

“传闻青芜刀的形制来自古时的一把玉刀,那玉刀是师父早年无意中在一处被荒草掩埋的山洞里发现的,通体淡青色,在土中似乎埋了千年仍然十分清透。她很喜欢那把刀的样子,后来便教人照着打了把一模一样的刀,依照当时发现玉刀时的情形为这把刀取名青芜。”

“师父的刀法以锋锐开道,年轻时功法路数更是张狂霸道,江湖中人便以为青芜刀是一把很沉的刀,但我拿到手后才发现,这把刀刀身轻薄,唯有刀尖的位置侧看会厚一毫。这一毫使得此刀重心不同寻常,刀法招式变化其险得益于此,但没用过这把刀的人一上手时会觉得头重脚轻,反倒不顺手。”

“师父并非天生的左手刀,只是左手刀使得更出色些,江湖中人便将左手刀当做吹捧她的名头。她年少成名,入江湖的那天便站在山顶上,许多人想要追随她,但她一直没有收过徒弟。可惜一朝被人暗算,失去左臂,再也无法用左手握刀。所以她常说刀不离鞘,手不离刀……”

他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再开口时,声音又低了下去。

“这些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话罢了。”

秦九叶不明所以。

“怎会无关紧要?你是她的徒弟,再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她了。”

是吗?他真的能算是她的徒弟吗?

他喊她师父,但这世间可有九日的师徒?或许他们之间连有交情都算不上,只是同过一段路的陌生人罢了。

“李青刀名震江湖。你若认识江湖里那些老人,找一个来问问,他们大抵也能告诉你这些。”

李樵说完这一句便沉默了,侧脸的轮廓在晨光中看起来有些苍白。

秦九叶望着对方,联想到那日滕狐最后的话,迟疑片刻才问道。

“你莫不是也觉得,李青刀没有告诉你过去的秘密,是因为不信任你?”

果然,李樵听罢便埋下头去。

师父已经不在,他永远也无法知晓这个答案。但或许在内心深处,他早已经给了自己一个答案:他没有资格拿起青芜刀,更不值得被托付秘密。

他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出现在了那里。而他的师父没有其他选择,才会将毕生所学传给了他。

秦九叶读懂了他的沉默,不由得低声问道。

“你怎会这样想?李青刀若是不信任你,又怎会传你刀法?”

“因为我问过她。”

他问过师父这个问题,就在那个飘着细雨的早春。

他握着把破铜烂铁,而师父握着烧鸡骨头。

这世上没有比他手中那把锈刀更烂的兵器,也没有比那吃烧鸡的女子更离谱的师父。

“这就算完了?”

他的声音中透着不可思议,女子却坦然点头。

“教完了。你若觉得不行,自己再创一套便是。”

传闻中赫赫有名的青刀刀法,怎会如此简单?招式算来算去也就那么几个,步法变幻更是几乎没有,同他先前在山庄学的都不一样。

他的心中起了怀疑,而他相信这怀疑不是没来由的。

“你这般轻易便教我刀法,为何先前不教旁人?”

他的质疑在山洞间回响,半晌,那女子才懒洋洋地回答道。

“先前忙着游山玩水,收徒弟这样麻烦的事,还是算了。”

“那现在又为何要传我?”

“你不是想活命吗?若我的刀法都不能保你活命,这世间便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做到了。”

女子的语气轻描淡写地,鸡骨头在她指尖打着圈,悠闲中又透出一股狂妄。

少年恨恨收回视线,心下思绪飞转,冷声开口道。

“再好的刀法对上神兵利器也还是要落下风。”

“怎么?你想要青芜刀?”

女子欠着身子往前探了探,光微微映亮了她的脸。

她耳畔的那朵黄花已经枯萎,干巴巴夹在发间,恰似她枯败的脸色。但她的眼睛却亮若星辰,穿透黑夜、恒久闪亮。

她天生有种坦坦荡荡的气质,只消被那双眼看上一眼,再繁复的心也会变得“□□”、被迫变得同她一样坦荡。

她只是不将那些事放在眼中,并不代表她看不穿他的这些心思。

少年垂下那把锈刀,汗水顺着刀尖低落。

“你若真想保我性命,便该告诉我青芜刀下落。”

他没有否认这一切。

眼下她是唯一可以利用的人。只可惜如今的李青刀早已无法给他庇护,他能从她身上得到的除了这套刀法,也就只有青芜刀了。他一心只想着活命,若有一样神兵利器傍身,未来或许便会不同。

“就算是用一把生锈的刀,也照样能取人项上人头。”女子话音未落,那根鸡骨已经飞出、直直插入山洞岩壁之中,“没有青芜刀的李青刀仍然是李青刀。我是谁,不由一把刀决定。你是谁,也不该由我这个师父决定。至于青芜刀……”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个字,似乎有些疲累,半晌才啧啧嘴,不知想起什么,最终只摆摆手道。

“一把刀而已,不值得。”

少年轻声复述出记忆里的那句话,浅褐色的眼睛里有些难以察觉的落寞。

不值得?什么不值得?

究竟是那把刀不值得,还是他不值得呢?

一名刀客无论如何也不会轻贱自己的兵器,不值得的那个只可能是他。

夜风轻轻吹着,河水奔流的声音在船坞内不停回响。

年轻督护早早便动身前往城中奔忙,邱家二少爷也一如既往地在暗中筹谋着什么,船舱内间的药房小窗里已冒出药炉燃烧的烟气,她不用有双千里眼也能知道那三白眼狐狸正在发狠般用着苦功。

秦九叶望向少年面前那把长刀,只觉得自己在这一刻穿过了不可跨越的时空,站到了那身负传奇的李青刀的面前。

那是个如大江大河般广袤无边、充满力量的女子,当真会因为瞧不起一个人的出身,而半遮半掩地藏起自己的兵器吗?

李青刀心口如一,她的回答确实就是她的心里话。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师父就是不想让你知道过去的那些事呢?”秦九叶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在感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知道这一切便会被卷入这一切,除非这件事尘埃落定,否则永远不可能拥有脱身之日。”

不论是邱家兄弟或是滕狐、亦或是那被困九皋城中的邱偃、身居江湖之远的狄墨,这些本领超群、可以搅动风云的人物里却凑不出一个真正自由之人。

他们的身体和灵魂都为那不堪的秘密所束缚,半生纠缠于这复杂却没有意义的争斗,得到的越多、赢的越多,便离自由越远。

而自由,才是李青刀拼尽全力想要留给他的东西。

对于眼前的人来说,出身天下第一庄是不幸的,但他又是幸运的。

因为他遇到了李青刀。

“你师父很了解你,她知道若将寻回青芜刀当做遗愿托付给你,你定会拼尽全力、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地去完成。可她千辛万苦和你一起逃了出来,又怎舍得为了一把刀将你送回去?她是你的师父,不是你的下任主人。她不会给你任务,她只想你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她并非瞧不上你、不信任你,她这么做恰恰是因为,你对她来说是很珍贵的。”

一把刀而已,同一个人相比,不值得去冒险、去牺牲。

这是李青刀的心里话,也是那个最简单不过的答案。

他的师父真的待他很好、很好。她没有因为传授给他绝世刀法,而试着从他身上索取什么。

李樵怔怔望着眼前那把刀,半晌才低声说道。

“可是我这样的人,此生已注定无法脱身了……”

“你白日里是怎么劝我的?”

他话还没说完,便教那女子打断了。

秦九叶叉着腰拍案而起,她凌乱的头发和嘴角上的糕渣都无法折损她此刻身上那股气势。

“你让我不要受滕狐欺负、委屈了自己,怎地到了自己这便说不明白了?你师父若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可真真是要气死了。”

师父已经死了,自然不能再被气死。但他觉得眼前女子好像快要被气死了。

他看着眼前女子愤愤难平的样子,心中竟然有种说不出的舒服甜蜜,眼底的阴霾淡入眼瞳深处,他抬手轻轻擦去她嘴角的糖糕。

“我师父心大得很,没这么容易生气。天下第一庄囚禁她多年,但逃离那里之后,她几乎从未提过关于那里的半个字,就像过去二十年的痛苦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秦九叶没说话。

她知道,那不是“心大”,那是超乎常人的坚毅。

李青刀的强悍不止在于手中刀剑,也在心智。

一个人的心智要何等强大,才没有被幽禁二十载的时光扭曲心性,一朝踏出囚笼身上仍有清风明月般的气韵。这种非常人能够摧毁的坚韧令人敬畏,狄墨或许便是知晓这一点,才不敢放她出去……

秦九叶神情一顿,突然转头望向少年。

“你这刀能不能拿给我看看?”

“阿姊也觉得师父将秘密藏在了这把刀中?”

“我不能确定,但我觉得狄墨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明一些问题。”

那日在铭德大道,她亲眼所见狄墨对李樵的态度。那几乎称不上是对人的态度,就算是对一只猫儿狗儿也不会那般冷酷无情,

李樵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一样东西罢了。生得再好看、身手再出众,对天下第一庄来说,也不是不可替代的。可也正因为如此,狄墨费心用青芜刀设局引他前去才显得十分蹊跷。除非对方知晓当初是李樵带着李青刀离开的山庄,又认定李青刀将秘密告知于他,才会想要留他活口、带回去慢慢拷问。

李樵终于点了点头,女子郑重拿起那把刀,缓缓将那把长刀抽出。

不知是因为那道形制特殊的刀樋,还是铸刀时的铁料,这把刀真的握在手中时并没有想象中压手,这种轻灵不由得让人想起李青刀锋锐迅捷的刀法。

这种细节不知情者很难模仿,是以先前众人已经默认,这把刀确实就是青芜刀,随后便各显神通,将各路“神人”请来船坞勘查这把宝刀。邱陵第一时间找来军中兵械部的人,滕狐后脚便去请已经归隐的铸刀人,许秋迟更是真金白银砸了不少,拉着黑布的马车进进出出,然而一番折腾过去,却无一人说得明白,这刀中何处藏了秘密。

其中一名老铸刀师从刀柄到刀身、就连一处细密花纹都未放过,末了只语焉不详地说起,古时曾有铸剑者将卜卦封存入剑中的先例,提出要将青芜刀折断一探究竟。

提议一出,李樵自然不会允许,秦九叶也莫名觉得真相并非如此。她并不懂铸刀工艺,但且不说这把青芜刀铸刀时间同居巢一战发生孰先孰后的疑问,就凭李青刀那样一个爱刀之人,怎会亲自设计打造一把注定会被“杀鸡取卵”的刀呢?

她又看了看,确实再看不出什么名堂,便将青芜刀放到了一旁,随即拿起了那把刀鞘。

那刀鞘薄透而狭长,鞘面并无装饰,看起来很朴素。

她眯起眼,透过那窄而深的鞘口向下望去,几乎是这一瞬间,她仿佛借由这把刀的刀鞘触摸到了一个人的灵魂。洒脱的、质朴的灵魂,带着几分戏谑游历人间,又在意兴阑珊之时毫不留恋地离去,将曾经有过的辉煌与荣光一并收入这窄小的鞘中。

刀不离手,鞘不离刀……

秦九叶猛地收回目光,半晌才缓缓放下那把刀鞘,手却难掩颤抖。

“我觉得我可能知道李青刀把秘密藏在何处了。”

第194章 你最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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